明明在日本摸摸索索、磕磕碰碰地過到第七天，早上醒來突然眼裏放著光芒對媽媽說：“我在你家呆了一個星期了，該回去了。”
天呐，原來她能這麽樂觀地堅持是因為有期限的，她終於熬到了期限。怪不得她帶來東西不讓收拾，帶來的紙口袋破了也不許扔，原來是要一個星期後帶走的。
“為什麽要回去呢?”
“我來時奶奶說了，呆一個星期就回來。”
“我還想帶你到處玩兒玩兒呢，跟奶奶商量商量再延一個星期怎麽樣?”
明明對“到處玩兒玩兒”似乎並不感興趣，但聽說跟奶奶通話，就滿心答應了。明明媽媽把電話接通後交到明明手裏，哪知明明拿起電話聲淚俱下“奶奶我想你呀!”
電話那邊奶奶說“美mei我也想你啊!”聲音帶出的淚水能滲到電話這邊來。
“催人淚下”有各種場麵，難以設想。但一般都會想像小說、電影裏有情人被拆開，母子離別……。誰也沒有想到眼下明明和奶奶這一老一小被大海阻隔難以相抱的痛苦。
奶奶從來不叫“明明”，而是叫“美mei”。明明出生前一個月，奶奶就開始抱著本字典翻，想從裏麵找出最美的字用在自己的第一個孫女名字上。叫“美妹”，希望她長成個漂亮的小姑娘；或者叫“美眉”，借用“舉案齊眉”，最終尊重兒媳的意見戶口上用了 “明”。但是，奶奶一直用“美mei”叫自己的孫女。後邊的“mei”，是用了“妹”還是“眉”從她那上海話的發音中很難判斷清楚，沒有人問過，她也沒跟人講過，隻有她自己心裏知道。
奶奶用上海普通話發出的“美mei”是明明聽慣了的聲音，從那裏放出的溫暖磁場和在日本的不適就像暖流和寒流交匯，在明明胸中形成巨大漩渦，她承受不住立刻嚎啕大哭起來。這也是她到日後第一次哭。
明媽預想過女兒來日後語言和生活方麵的種種問題，從沒有想過她“斷奶”的困難，因為明明夜裏哭著要媽媽來著。眼前的情景讓她明白了，半年前明明哭著喊“ma～ma～”隻不過是模仿秀，現在的眼淚才是真人秀。
媽媽抱著女兒，陪她落了會兒淚。然後從抽屜裏拿出明明的護照打開第一頁，明明看到自己笑著的小照片注意力開始轉移了。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是明明的證件。”
明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咱們去姥爺家的時候買張火車票就行了，來日本光買票不行，還得要這個證件。”明明似懂非懂地看看媽媽。
媽媽翻到蓋有簽證圖章的那頁接著說：“光有證件還不行，還得蓋這個章。這個章是明明跟奶奶一起去申請的，你還記得嗎？跟奶奶坐302，一大早就去了。”
“記得，車裏可擠了。大人們的腿夾著我可疼了。”
“到那兒還排了很長時間隊，對吧。”
“嗯，排了一上午。中午趕不回家了，奶奶還在外邊給我買了一盤炒麵呢。”
奶奶從來不在外邊吃飯，她說是人家不幹淨，其實是小氣。明明難得吃一次外邊的味道，即便是小攤上的炒麵也終身難忘。明明的注意力已經轉到吃上來了。
“知道你為什麽沒能跟媽媽一起來嗎?”
明明又點頭又搖頭。
“還是因為排隊呀。你們排了很長隊，把這個護照交上去，人家得看呀。是真的，還是假的。能不能給你蓋簽證章什麽的，一等就是一個多月。到媽媽去接你的時候還沒有下來，隻好跟阿姨來了。”
明明臉上的淚已經幹了，表情也鬆緩了。
“你看為這個小本本，還有上麵蓋這個章，花了好幾個月，這麽難辦下來，你才呆一個禮拜就走，太虧了吧。再住一個禮拜怎麽樣?明天媽媽帶你去公園。”明明終於點頭答應了。
有人說明媽竟跟孩子說大人話，什麽護照呀，簽證呀的，孩子哪兒懂那些。可是回想一下那天的情形，你不用這個方法，根本找不到其他解決問題的方法。雖說明明似懂非懂，但她起碼知道了護照簽證對她很重要。
在保育院孤軍奮戰到第十天明明病了，扁桃腺腫得幾乎把嗓子堵住了。用中醫的話講就是上火了。整天不說一句象樣的話，不是“脫衣來”，就是“掐”的。能不上火嗎?
坐在北京的公共汽車上，常常看到這樣的情形。要是有兩個廣東人“嘰哩哇啦”地大聲講話，其他乘客會厭煩地皺眉頭，要是兩個東北人大聲說話，車上的人充其量說句“東北銀嗓門真大”。看上去都是沒有好感的話，可是前者人們根本聽不懂，感到是噪音，常時間被噪音騷擾，就產生了厭惡感。明明這十天就是泡在噪音裏的，不但不能抵抗，還得笑臉相對，還得附庸，心中的火最終衝到扁桃體上，化為40度高燒發出來。
明明在家休息的第一天傍晚五點多鍾，電話響了。
“你好，我是粕穀。明明好點了嗎？能換明明聽我的電話嗎？”
明媽剛想解釋她聽不懂時，粕穀老師接著說“我知道她聽不懂我說什麽，但是她能知道是我的聲音，聽到我的聲音她就知道我們想著她呢。她剛剛開始適應新環境，這時候休息幾天的話，會不願意再來保育院的，知道我們喜歡她，就可以避免。”
明媽恍然大悟，趕緊把電話交到女兒手裏。粕穀老師又在電話那頭兒“明明你發燒嗎？很難受吧？我們都很想你，你快點治好病，我們等著你呢……”， 粕穀老師用歡快的語調熱熱鬧鬧的說了一大堆，明明聽著，微笑著點頭，雖然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但心裏滿足極了。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給自己打來的電話。那以後，明明每次生病在家休息時，到了五點就開始守在電話機旁，粕穀老師也從來沒有辜負過她的等待。
粕穀老師，一個二十出頭兒的還沒結婚的年輕姑娘，她怎麽會想得那麽周到！大學裏學的？還是川山莊保育院的統一要求?不管是什麽，你就感到她是個完美的幼兒教師。略方略扁的臉龐，單眼皮細眼睛，嘴角微微朝上，看上去總在笑。你說她美不美？
親愛的女士們，當你感到自己長得不夠美，當你要去購買高級化妝品來塗抹自己的時候，你是否想到過要從內心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一位“性格美人”呢。可敬的男士們，當你品評女人的時候，你是否忽略了她的內在美，隻看她的五官呢？如果是那樣的話，你人生中遭罪的機率就大了。
一次閑談中，明媽感謝粕穀老師，因為有她熱心細心的照顧，明明才那麽順利地適應下來了。粕穀老師馬上連搖頭帶擺手地說：“不是我，是笑。明明總笑咪咪的。你想咱們大人也是看到對方有笑容就產生好感，就願意接近他。孩子們更是這樣。”
粕穀老師太謙虛了，她沒有說是她自己的笑臉吸引了明明和其他孩子。她的笑臉讓家長放心，讓孩子高興。
日語有句俗話叫“笑門福來”，還有句更俗一點兒的叫“哭也是一生，笑也是一生”。看來笑對人生很重要，而且是從小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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