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介紹。我也一直想看那本Hillbilly Elegy,還沒找到時間。我研究院在阿巴拉契亞地區上的,分享下過去寫的一篇文章。

來源: 荻花 2018-01-21 17:47: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629 bytes)

阿巴拉契亞的落日

 

莫裏森大爺在微黃的陽光裏仰著臉眯著眼,說:“瑪瑞安媽媽還要過會兒才回來。”九月的陽光,在下午四點的山區,溫度恰恰好。他坐在門廊上的藤椅上,輕顫著手點上煙,說:“我們有時間。”

 

克西婭開始做問卷,我把錄音機打開,然後百無聊賴地開始東張西望。門廊和窗台上斑駁的白漆下麵露出陳舊的木頭。從破了洞的紗門望進去,昏暗的客廳裏正對著門擺著一台老電視機。電視開著,可能是因為沒有有線的緣故,畫麵跳動不定。這是我們今天的最後一個訪問,我有些倦了。

 

“她回來了!”莫裏森大爺坐起來,把還沒有抽完的煙頭扔過門廊的扶攔:“姑娘們,可別說啊。”一輛風塵仆仆的匹卡在泥土飛揚的車道上停了下來。莫裏森大爺迎過去,先給瑪瑞安一個擁抱,然後繞到另一邊,把車門拉開,誇張地叫道:“我的大小夥子在哪兒啊?”他從車裏抱出來一個咯咯笑著的小男孩。瑪瑞安走過來,說:“怎麽也不讓客人進屋裏坐?”莫裏森大爺說:“哦,她們是從阿森斯城來做那個什麽調查的大學生。”克西婭忙說:“我們就快好了。”瑪瑞安依然說:“來,進屋。”她正要進門,突然轉頭看著莫裏森大爺,聲音尖了上去,圓臉拉了下來:“佛雷德。莫裏森,你又抽煙了。”莫裏森大爺一付無辜委屈樣:“沒有啊。”還是克西婭反應快:“不好意思,是我,是我。”

 

坐在客廳裏,克西婭和莫裏森大爺繼續做問卷,瑪瑞安給每個人端來飲料和餅幹,然後在我身邊坐下,大聲抱怨說:“佛雷德總不聽話。醫生叫他不要抽煙,他就偷著抽,跟個小孩子一樣。”瑪瑞安又說起看醫生的不便:“得開二十多英裏才到那個小診所,他要咳嗽喘得厲害了,就隻得開一個多小時去阿森斯城裏的醫院。”我的眼光落在沙發上。看得出來瑪瑞安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舊得厲害的沙發上蓋著手織的網巾,倒還看得過去;隻是人坐上去一下子就到了底,不太舒服。我抬眼觸到瑪瑞安的眼光,有些不自在,忙說:“你孫子可真可愛!”瑪瑞安看著在電視機前轉著頻道玩的男孩子,笑了:“你是說羅比?他可不是我的孫子。他是我的曾孫子。”她頭上淺棕的頭發已經被白發侵蝕了大半,可是瑪瑞安瘦小的身體給人的印象是精力無限,和我想像中的曾祖母是不搭界的。“啊,在我們中國,你可以說是四世同堂,有福氣的。”

 

瑪瑞安想了想,說:“福氣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不過我家四世可不同堂。羅比的媽媽生下他就跑了。我女兒在阿森斯城上班,羅比的爸爸又在這裏和查爾斯頓之間跑來跑去打工,羅比基本上就是我和佛雷德幫著帶大的。去年他媽媽回來和我們打撫養權官司,結果現在羅比一周在我們這裏四天,在他外婆那裏三天。”我聽得出了神:“那他媽媽?”瑪瑞安鼻子裏出了口氣:“她,又跑了。”她語氣稍微軟下來說:“她有毒癮,戒了好幾次,也沒成。”

 

克西婭轉過頭說:“我們做完了。”瑪瑞安收拾杯子盤子,我幫她端到廚房裏。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雖然我能看得出灶台和冰箱都很老了。瑪瑞安把杯盤放進水池裏。“我來幫你洗!”我說,看出她沒有洗碗機。“不用不用,”她把我趕到客廳裏。克西婭和莫裏森大爺正談得歡。“早上大夥兒準點地出門,一溜兒坐上班車上礦區,下午再一起回來,熱飯熱菜等著,晚上都去鎮上那個酒吧。我還是單身小夥子的時候,玩得過頭。。。”瑪瑞安正好出來,哈了一聲,說:“又吹牛?下麵該說有多少姑娘圍著你轉了。”莫裏森大爺嘻嘻一笑:“我還不是圍著你轉?”老兩口打情罵俏著,我和克西婭就站起來告辭了。

 

克西婭倒著車,我把手伸出車窗,向站在門口的莫裏森一家揮別。我們開上了穿過小鎮的柏油路,克西婭小心地回避著路麵的坑坑窪窪。我看到從早上起就在路邊修漏水的下水道的愛德還在埋頭幹活。克西婭停了車。“拜拜,愛德!”我衝著他大叫著。愛德是小鎮的鎮長兼維修員,也是我們這次調查的聯絡人。愛德抬頭站起來,在飛揚的塵土中走到車邊:“這該死的下水道,明天非逼著水電公司的人來修不可。你們要回去了?”“恩,我們的問卷都做完了。”愛德欲言又止,拍了拍車門,說:“開車小心!”我看著他曬得黑紅的臉,有些不忍地說:“謝謝你,愛德,謝謝你做的一切。”他笑笑,揮手道別。

 

我看著他在後視鏡裏越來越小的身影,對克西婭說:“真希望我們能做些什麽。”克西婭瞄了我一眼,說:“這不過是個課堂作業。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還不如不給他們希望呢。”“可是,這不傑西。傑克遜把阿巴拉契亞的貧困區提到全國大選的日程上了嗎?”“那又怎麽樣呢?把咱們的問卷結果寄給他的辦公室?政客的話你也信?”我知道她的潛台詞是“你怎麽那麽天真”,便不說話——我對美國的政治是一竅不通。克西婭可能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太硬,緩了緩說:“阿巴拉契亞的問題,不是一兩個政客在CNN上講講就可以解決的。象莫裏森大爺,大半輩子在煤礦上做,得了黑肺病,身體都毀了,可是還向往礦場關閉前的好日子。你也看到了,鎮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年輕人都往大城市裏跑。這裏多年平頂開礦把山毀了,沒有農業,沒有工業,沒有基礎建設,沒有現代生活的設施,和第三世界可能也差不多吧。”我暗地裏想,哦,你是沒有見過真正第三世界的貧困,差的遠了。不過在美國,可能對比比較強烈罷了。

 

到阿森斯鎮時天色已經開始轉暗了。我們順著西聯街開進主街,突然看到許多穿著黑西裝的大漢,在這個小大學城的街道上顯得及其突兀。克西婭呀了一聲,說:“明天希拉裏。克林頓要來給她老公助選。”“那你去不去看?要不要咱們早點去占個好位子?”她搖了搖頭:“我從不投票。如果這個製度不改變,我是不會參與的。”“可是你不參與又怎麽能改變這個製度呢?”我還殘存有多年前參加學運的民主熱情。克西婭把車停在我住的小樓門前的車道上,她的臉在暮色裏嚴肅得有些憂傷:“你知道六十年代在伯明翰的黑人教堂爆炸案嗎?“我點頭。那次三K黨的行動炸死了四個黑人小女孩,而克西婭是在伯明翰長大的非裔和法裔的混血兒。“我那時候還小,每天晚上不敢睡覺,不停地做惡夢。那幾個三K黨幫凶一直逍遙法外。如果這個政府不能保護我,那它就不是我的政府。”她身子靠在椅背上,很疲倦的樣子。

 

我和克西婭揮手再見。山間傍晚的風涼爽宜人,我站在車道上,想起當我問克西婭她到底想要的是什麽時,她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革命吧?” 她有些倦怠而自嘲地笑了。革命?我對自己搖了搖頭,突然意識到自己生活在兩個社會的邊緣。而做邊緣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不做選擇,而且不需要對自己的不作為向自己和別人解釋。這個阿巴拉契亞的問卷調查,真的就隻是一個課堂作業罷了。而我知道我和克西婭會得A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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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你有第一手資料。多寫點兒:) -eagleinflight- 給 eagleinfligh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1/2018 postreply 18: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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