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兒是25年前從上海移民來到澳洲的，生活在墨爾本，與丈夫一起平平靜靜養育著一雙兒女。都說墨爾本是世界上最適宜居住的城市，但對於一般的新移民而言，除了辛辛苦苦工作，省吃儉用地供房供兒女上學，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幸福感。好在雪兒夫婦很多年前就頗有眼光地買了自己的房子，隨著這些年房價大漲，加上兒女們聰明好學，日子越來越好過了。
雪兒在一家叫科爾斯的大型超市裏上班，在熟食部門工作，對於她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比起早些日子在西人計算機公司做編程要簡單，與那些老外同事打交道老費勁，現在的工作壓力小多了，雖然那個部門小頭頭也是一副看誰都不滿意的嘴臉，畢竟雪兒的學曆資曆上的優勢，加上英語口語的進步，小頭頭雖然是幹了好多年的澳洲大媽，也不敢太過分地對待雪兒。說實話雪兒甚至有時壓著小頭頭，有啥事雪兒都可以處理的太太平平的，其他同事也都是明白人，知道雪兒是有原則的而且處事公平。
雪兒的丈夫叫彼得，大家不知道他中文名字，隻是都這麽叫他，彼得承包經營著一家代購店，時髦的新興商業模式，從奶粉、保健品到染發劑什麽都在商品的名單上，一箱一箱地往中國運，老鼠搬家的熱鬧，彼得也樂在其中。
老鼠搬家的快樂，在今年年初的武漢疫情大爆發中達到了頂點，雪兒與彼得一個目睹了華人搶購口罩的興奮，一個體驗了搶運的瘋狂。隨著武漢病毒改名為COVID-19，短短的三個月全世界陷入了大危機，從韓國、日本到意大利、伊朗；再到美國、英國病毒席卷全球。澳洲這個世外桃源在堅持了一段日子之後也被病毒攻克，從三月初開始病毒開始施虐澳洲，首當其衝的便是悉尼與墨爾本。現在是三月底了，近五千例的感染和近二十例的死亡，澳洲老百姓開始有了點恐慌，搶購、封城（戶），救市、禁航和全世界一樣正在一樣一樣地經曆著。
各種媒體上的信息分分秒秒地衝擊著每一個人，雪兒也是一樣，她聽著看著大量的負麵壞消息，還要每天直接麵對各種各樣的來超市搶購的顧客，誰知道誰是病毒的攜帶者誰是感染者，人群依舊是熙熙攘攘的，更令人不安的是人群中真的是沒有幾個戴口罩，雪兒糾結了好幾天百思不解，從部門經理到西人同事均認為沒有必要戴口罩，據說是衛生部門明確說明這個COVID-19 不會在空氣中傳播，戴口罩隻會引起公眾的恐慌與厭惡。雪兒不解，丈夫彼得不解，周圍的華人朋友不解，可是要改變一個文化上的認知不是容易的事。
雪兒今天一大早和平時一樣按時上班，不同的是她自己準備了一個口罩，並告訴同事們為了保護自己她從今天開始要戴著口罩上班服務客人，希望同事們理解並支持。
南希，雪兒的搭檔大聲回應著：
“雪兒，你太勇敢了！我希望也可以像你一樣！”
麥克，一位在科爾斯工作多年的前南斯拉夫移民真誠地看著雪兒，喃喃地說：
“我，一不想得罪老板，二也沒有買到口罩。”
……
“好樣的！”
“幹得好！”
“我也要這樣！”
大夥在上班前的小會上熱議著雪兒的舉動，一個兩個三個…… 幾乎近十個人的工作團隊人人都表態了，隻有領班蘇珊很謹慎地攤攤手：
“我了解每一個人的想法，我隻能重申公司的政策，不允許戴口罩，會引起顧客的恐慌，這是公司所擔心的。”
蘇珊是一位為人圓滑的中年英國女人，原來好像是在維珍航空做空姐的，行為舉止有些裝模作樣的假，大家從心裏不喜歡她。部門經理吉安是雪兒這個部門的小頭頭，事事依賴著蘇珊，從人員安排到業務培訓全由蘇珊張羅著，長此以往倒也是相安無事。部門經理吉安常常是一邊稱讚著蘇珊一邊討好著分店的經理，分店經理叫道格拉斯也是英國人行事果斷，一副職業經理人的做派。
“雪兒！”
一聲有點埋怨的叫聲，蘇珊叫住了準備開始服務顧客的雪兒，其他的同事當然也都聽見，大夥不約而同地看了看雪兒，這時雪兒正在整理戴在嘴上的口罩，把口罩上的細鐵絲往鼻梁上壓了壓，應聲回答了一句：
“what（有事嗎）？”一副應戰的神情。
“我想與你私下再談談口罩的事，可以嗎？”蘇珊像以前那樣客客氣氣地輕聲說著，同時也轉身避開了同事們的眼光。
“當然！”
雪兒應道，一邊向同事們回複了一個堅定的大拇指，一邊摘下了口罩。說實話，戴口罩也不是什麽舒服的事，更何況雪兒
戴著一副眼鏡，一會眼鏡上便全是霧氣。
“雪兒，你問過我好多次關於帶口罩的事，公司也有明確的說法，我隻能重複的告訴你同樣的規定那就是不允許上班戴口罩，具體的內容你也知道的，希望能理解！”
蘇珊依舊是客客氣氣地向雪兒說著這些，雪兒心裏想： 是呀！你還是這些話，我都背得出來了，也沒有什麽新意。
二
在澳洲，公眾的眼裏若你戴著口罩就是一個不健康的人，一個帶菌者，你應該呆在家裏。你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人們對你是鄙視的！
雪兒明白澳洲的確是地大物博，平日裏總是藍天白雲的，極少看到有人在公共場合帶著口罩。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呀！所有亞洲人平時都習慣戴口罩了，中國大陸為了防霧霾時不時地戴口罩，日本韓國不是為了霧霾，也是常常可見在大型活動中許多人戴口罩特別是年輕人據說都成了一種時髦，讓人有一種對美麗麵容的遐想。而且這次疫情突發，首先受到衝擊的亞洲地區人人自危人人口罩，何謂鄙視之說！
說起口罩，雪兒的丈夫彼得更有發言權了。
一月初中國武漢爆發疫情，澳洲的華人便開始了瘋狂的“掃貨”。以往華人搶購的熱點是嬰兒奶粉和各類保健品，一夜之間變成了口罩，各種各樣的口罩被華人重點關照，所有澳洲市場口罩告急一罩難求。甚至是專業的工業口罩和軍事上的防毒麵具也是很快斷貨了。彼得的代購店生意異常火爆，加班加點地打包往中國發貨。
誰也沒有想到口罩會如此緊俏，一位客戶為了感謝彼得的即時服務，還特意送了兩盒外科手術的口罩，美其名曰：代表中國武漢的紅十字會謝謝彼得的熱心服務，因為這批口罩是墨爾本華人向武漢疫區發出的第一批捐贈物資，彼得一下子覺得“高尚”了許多。
雪兒手裏拿著這隻“出口轉內銷”的口罩，坦然地看著蘇珊一副為難的樣子，心裏老大的委屈：明明我自己準備了口罩，還是不準戴，不講道理呀！
“蘇珊，你做你的工作，我做我的！”雪兒毫不退讓地回答了領班的要求。
想了想，雪兒又說道：
“我看，還是向部門經理匯報吧，她畢竟是我們的小頭頭，這樣你也不會被批評，我想你也應該戴口罩，我還有幾個可以給大家。”
誰都知道，現在口罩是緊缺物資，雪兒這樣一說，顯得多麽大氣與包容，蘇珊當然知道雪兒的為人，也隻能尷尬地看了看雪兒，說聲：
“謝謝，我明白！”
雪兒戴著口罩，和往常一樣服務著客人。
超市的人流量比平時多了許多，廁紙、消毒液早就斷貨了，人們開始搶購麵粉，意麵以及可以長期儲存的食物，火腿，香腸等也是青睞的對象，整個超市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都知道行動晚了就隻能看到空空的貨架。人們埋頭購物，很少有人在意別人的狀況，有幾個亞洲人模樣的顧客帶著口罩，的確是有點突兀。
前幾天，也有報道說在電車上有亞洲學生因為戴口罩被轟了下去，還有被謾罵毆打的案例。非常時期人人都很緊張，也會很極端，據說種族歧視的事件屢屢不斷，政府也意識到這些問題，但不勝防，無能為力！雪兒很敏感，很注意地觀察著人們對自己帶口罩的反應，在超市內部雪兒不擔心會有啥事，有保安有這麽多人，絕對安全。說心裏話，雪兒也不願意看到顧客因為自己帶口罩而感到不安，雖說讓人不解但畢竟文化的差異會造成誤解。
三
“哦！親愛的，你是病了嗎？”沒多久便有一位老太太誇張地衝著雪兒問道。
“是不是病毒呀？你們每天接觸的人多，不應該上班 ！”老太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關心地叨嘮著，邊上的顧客也注意到雪兒帶著口罩，氣氛頓時有些不太和諧。
邊上的南希馬上接口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戴口罩是為了每一位的健康著想，誰知道人群中也沒有病毒的攜帶者，我明天也會戴口罩，我建議你們每一位也都應該戴口罩，預防為主呀！”
南希是雪兒的死黨，兩人一起搭檔也有不少日子，關鍵時候力挺雪兒，其實南希也是為了自己，有人帶頭戴口罩是好事，為人為己嗎！南希是土生土長的澳洲小姑娘原本大大咧咧的生活態度隨著疫情的嚴重也變得認真起來了，前幾天還問過雪兒哪裏可以買到口罩，她隻知道彼得在販運口罩，也不懂所謂國際物流一說。
雪兒知道大家都在關注著她，公司上層耽心的也就是這種情況，說得好聽點是文化差異，其實說白了就是無知與固執，再有就是沒有擔當，凡事等上麵安排，不做不錯的想法習慣了。說不好真的會有顧客投訴自己，這不就是映證了公司的判斷，造成恐慌！既然南希自告奮勇地回答了顧客的疑問，她自己也就不必多糾結了。
雪兒對著一臉疑惑的顧客們平靜地喊了一聲：
“Next Please！（下一位）”
雪兒依舊是從容地招呼著顧客，挑選、包裝、結算、Good Bay！一樣不少，按部就班。可是雪兒心裏有點忐忑，表麵上一切照舊，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怪怪的。有顧客在打電話，離得太遠了聽不清，好像那幾個亞洲人模樣的顧客也在打電話……
雪兒笑了，疑神疑鬼的自己給自己施加壓力，何必呢！敢作敢當，大不了辭職不幹罷了。雪兒也是經曆過事的主，當初在西人計算機公司裏被老職員刁難而與西人同事大吵一架，結果公司主管出麵調解，雪兒大獲全勝，西人老職員被迫辭職，弄得雪兒反倒是有點內疚，人家也要養家糊口的呀！
一個小時後，部門經理和分店經理一起出現在雪兒的麵前，雪兒還真沒有想的小頭頭和大頭頭會一同來找她，同時領班蘇珊也過來替換了雪兒，讓雪兒好好與領導溝通溝通。
大頭頭道格拉斯作為分店經理親自與員工交流，可見重視程度。小頭頭吉安不過是陪襯也沒有什麽實權，決定不了大事。
雪兒心裏倒是很坦然了，直接與大頭頭說清楚自己的想法，據理力爭，不單是為自己也為其他的員工。
“雪兒，你的行為引起顧客的恐慌，我剛剛接到總公司的電話，有顧客投訴我們店有員工戴口罩服務顧客，顧客覺得不安，並質疑員工帶病工作。作為經理我直接表達我的觀點，請你能理解。”道格拉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先前的顧慮驗證了，的確有顧客打電話投訴，真是土澳！雪兒腦子裏還在回想著剛剛看見西人顧客打電話的樣子，真是有這樣腦殘的人呀！雪兒鎮靜一會剛剛想說些啥。
道格拉斯又開口了：
“分店也是遵循總部的要求，你知道我們不允許上班戴口罩，你的行為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後果，請你認真對待。”
道格拉斯灼灼逼人地發話，讓人不太舒服，但也符合他的角色與性格。
雪兒沒有慌亂：
“我認為顧客說說而已，還真是會投訴，看不懂戴口罩是為他們自己好嗎？看來是真傻呀！”雪兒也不慌不忙地摘下口罩，外加了一句：
“你以為戴口罩舒服呀！”
“道格，我不常見你，但你一定知道我不是愛惹麻煩的人，我帶口罩的理由你應該清楚，從來就是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你是有見識的人，與你交流有基礎可循，你一定每天關心疫情的發展，我們都不是醫學人士，沒有必要在專業的問題上糾結。就目前情況而言亞洲地區的人群普遍認同帶口罩的重要性，連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也意識到在公眾聚集的場所有必要戴口罩，公眾正在接受這一現實。澳洲如此頑固不化除了思想僵化外，還有就是沒有足夠的口罩，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雪兒不等道格回答，繼續道：
“我自己戴我自己準備的口罩，目的是保護自己同時也是為同事們好為顧客們好，也就是為公司好！我不相信如果大多數人都戴了口罩會使得人們更加恐慌，應該感到更安全才對呀！”
雪兒一口氣地說著，氣勢上一點不輸給道格拉斯，而且感覺上更有見解與合理。
小頭頭安吉在一旁聽著，一貫是附和著道格拉斯的，有時甚至是明顯的討好上司，這次也一樣，她想著巴結道格，但插不上話，原以為雪兒會毫無招架之力，沒想到雙方還糾纏上了，安吉隻能冷眼看著雪兒，一副局外人的樣子。
聽著雪兒的話，道格拉斯明顯緩和了一些態度，轉向了安吉說道：
“安吉，你們部門不是最前線的部門，你們的櫃台很好得起到了隔離的作用，看看那些收銀台前的員工，直接麵對麵地與顧客近距離接觸，還要觸摸現金，他們的風險更大，你要好好安撫你的員工，好好照顧他們”
這些話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所雲地轉移了主題，把安吉搞得很被動，好像是在說：你連這些事也搞不定還要把我拖進來。
“雪兒，我會把你的情況向人事部門反映，至於如何處理，你等待結果，我個人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
道格拉斯快刀斬亂麻把皮球踢給了總公司的人事部門，還把安吉拉來給自己下了台階，老江湖呀！雪兒意猶未盡地還想說些什麽，道格倒是先又開口了：
“差點忘記了，我也收到顧客的投訴電話，不過是希望我們超市鼓勵戴口罩並提供防護的消毒液，這算是為你加了一分！”
四
雪兒感到一個驚喜，不是所有的顧客是腦殘的，這電話會不會是那幾個亞洲人打的呢？
戴好口罩，雪兒重新回到櫃台繼續服務顧客，蘇珊主動跑過來搭訕：
“有結果嗎？道格拉斯看上去蠻凶的，你沒事吧？雪兒，我對你沒有意見的，我希望你能為我們大家爭取到帶口罩的權力！”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蘇珊又來替換雪兒，說安吉在等雪兒，可能是總部有結果了。
這一次很簡單了，安吉和雪兒兩人隔著桌子，中間是一封郵件的打印稿,撇去一頭一尾的廢話，對於雪兒來說就是三個選項外加一個申述的渠道：
1. 遵守公司的規定，摘下口罩繼續工作。
2. 違法公司的規定，繼續佩戴口罩，不允許繼續服務顧客，可以以病假的方式離開崗位，待後續發展再議。
3. 若覺得不滿公司規定，可以申請離職。
……
雪兒二話沒說，當著安吉的麵在第二條的2 上麵畫了一個大大的圈，而後就離開了科爾斯大超市，病假回家，正如郵件上說的待後續發展再議，按中國人的說法就是以後再說吧！
這一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
澳洲疫情：
確診4460例
死亡18例
第二天，雪兒忙得不可開交，她在科爾斯大超市門口發口罩，一大箱口罩，大大的包裝紙箱上印著“武漢紅十字會”，丈夫彼得也在大聲吆喝著：口罩！口罩！免費贈送，注意個人衛生，防止交叉傳染！雪兒和彼得好開心呀，人人都戴上了口罩：
南希，
麥克，
蘇珊，
還有安吉，連那個關心過雪兒是不是有病毒的老太太也顫顫悠悠地往前麵擠著……
遠遠的雪兒看見了道格拉斯，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麵，似乎是有點猶豫要不要加入到領口罩的隊伍裏來。雪兒滿心高興，急步走上前去：
“道格，這是給你的，也就是一般的口罩，先用著吧，我們店裏員工、顧客太平無事，皆大歡喜。”
道格拉斯真誠地說：“謝謝你，雪兒！我們是能說得上話的人，希望我們的科爾斯超市好運！”
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昨天晚上雪兒做了個愚人節的夢！
一大早，澳洲國家電視台ABC 報道：
墨爾本布萊頓公園的科爾斯大超市有兩名員工被確診為COVID-19的感染者。
今天四月一日， 澳洲疫情：
確診 4862例
死亡 20例
依舊是藍天白雲，雪兒想這一切不該是愚人節的惡作劇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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