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38)

來源: YMCK1025 2021-01-17 12:55:4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304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890)YMCK10252021-01-17 12:51:18

 

 

從江西到北京,我逃不開父母

2021-01-14 11: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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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栗子

因為文字而更愛世界,最大夢想是賣字為生

征稿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城市正成為我們最為主要的生活空間。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著,也塑造著城市,審視著生活,也被生活審視。我們每個人,都因不同的時代與個人遭際,在心底建構出城市的萬般模樣。2020是個被迫禁足的年份。無論我們人在何處,是淡定、是煩躁,是一籌莫展、是心有餘悸,都是一個適合的機會,讓很多人重新審視自己與“一座城市”的關係。眼下,人間編輯部大型征文再一次開啟——「人間·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記錄下你與自己現在或曾經所處城市的故事,記錄下它對我們每一個人所提出的,關於夢想、愛與希望問題的答複,記錄下所有你在此處念念不忘的人與事,記錄下它隻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模樣。征文長期有效,投稿發郵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並在標題標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來稿。

我住在北京的西三環,父母住在28公裏外的東北角,平常我們一個月都未必會見一麵。若非必要,我一般不給父母打電話,即使他們打過來,我也不會主動說話,因為過往的經驗告訴我:想要和父母好好相處,避免吵架,就要少說話。

一天,媽媽打電話給我訴苦,說爸爸越老越糊塗。他經常不記得剛發生的事,買東西會給錯錢,行動能力也在減弱——他在同一條小溪裏踩空了兩次,剛曬幹的褲子又濕了。

之後,媽媽開始傾訴她對未來的擔憂,說住得離我太遠,又是個沒有隔斷的開間,“憋屈、丟人”。我提出在我家附近給他們租個房子住,但媽媽嫌棄,還不顧北京的房價,叫嚷著要再買一套房。

媽媽接下來的話更是匪夷所思,她控訴爸爸“外麵有人”,僅有的根據是有20塊錢對不上賬。聽著這莫名其妙的猜疑,我心裏亂糟糟的,但還是努力穩住情緒,讓他們趕緊在離家最近的三甲醫院掛號。

誰知第二天,媽媽還在生氣,不肯陪爸爸去醫院,我終於忍不住衝她發火,說了重話。

那一刻,40歲的我感到血在往腦子裏奔湧,往事也在眼前一一閃現。

1

我的老家在江西的一個三線小城,父母在一個國營鋼鐵大廠上班,小時候,一家三口的日子很平淡。

我爸爸的性格極老實,甚至有些懦弱,他在人際關係複雜的大廠裏能做到分廠廠長,靠的是苦幹、一點運氣,外加一個“忍”字。

我媽媽讀大專的時候是“係裏一枝花”,她和爸爸的結合在外人看來非常般配,但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在工人麵前看似有權威的廠長,平日口袋裏壓根沒有錢——每次要用錢,爸爸必須請示媽媽。

通常,爸爸下班後,除了偶爾應酬,必須按時回家,一旦晚了,媽媽會憑借蛛絲馬跡猜疑他“外麵有人”,家裏充滿了咆哮聲、哭聲、摔碗聲,唯獨沒有爸爸的聲音。好好的晚飯會變成地上流淌的菜湯,媽媽的腳架到門檻上,雙手抱在胸前,斜眼看爸爸,我哇哇大哭,沒人安慰。爸爸會等到媽媽安靜了再開始賠笑認錯,他從沒想爭贏,隻求放過。

爸爸很忙,大多時候我都要和媽媽獨處。每天中午,媽媽會抓緊時間從廠子回來給我做飯,隻要有一點意外打亂了她的節奏,她就會邊做飯邊罵我,不管我有沒有做錯事。隻要看到媽媽皺起眉頭露出煩躁的表情,我就會條件反射格外緊張。

小時候對媽媽的些許敬畏和依賴,都在青春期裏的日常小事中消耗殆盡了。高中時,媽媽在爸爸麵前惡評我的日記、撕掉我的明星貼畫本。她對我一個父母離婚的女同學頗有偏見,覺得這種家庭的孩子思想複雜,不許我和她玩;另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同學到我家裏來玩,她也會直接下逐客令——她覺得天氣熱,有外人在,我爸不好意思穿背心褲衩。

媽媽看不慣歪門邪道,卻羨慕人家走後門得來的好處,“內退”後經常在家數落我和爸爸是“兩個老實坨子”,罵爸爸沒本事,罵我不通人情世故,“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傻瓜?”她急於要我接受她那套“生存哲學”,結果物極必反,一次她嘮叨我的時候,我忍不住回她:“你如果在這方麵很行,為什麽沒有當上領導?”這話捅了馬蜂窩,於是我們娘倆抓著對方互相推搡,我把媽媽推向牆邊,她就躺地上撒潑打滾。

看著她那個樣子,我心裏冰涼,萬念俱滅,決心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庭——我在高考誌願上填報了成都的一所大學,我沒有去過西南地區,覺得成都離家已經夠遠了。

大學期間我交了一個新疆的男朋友,隱約想把未來安排得離媽媽越遠越好。誰知畢業的時候就業形勢嚴峻,還是一個江西的單位向我伸出了橄欖枝,我隻得回到省城南昌。我安慰自己:“南昌距離老家有2小時車程,勉強夠了。”可沒多久,媽媽到南昌來看我,就在員工宿舍裏一戰成名。

宿舍有位女同事整理桌子,將電飯煲放得離我床鋪近了些,有點安全隱患,我本想等媽媽走了再說,可媽媽卻自告奮勇地向女同事提了這事。她先入為主地認為這個女同事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所以態度不好,兩人很快就杠上了。早上7點,熱血沸騰的她,用巨大的嗓門把整棟樓的員工都震了起來。

媽媽離開南昌的那天,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周後,別的部門的同事碰到我還會開玩笑:“你媽媽好厲害啊!”我羞得不知如何作答。

我在南昌交了個男朋友,比我小兩歲,本來媽媽對他的個頭不滿意,但是看到他事業心強,勉強就同意了。男友鼓勵我和他一起去北京,離開南昌之前,我們雙方父母見麵,簡簡單單訂了婚。媽媽對這個安排並不滿意,跟我說男友家有個親戚看她的眼神“瞧不起人”。但我根本不在乎,反而很開心,因為又可以遠離她了。

不久前,鋼鐵廠開始執行“一刀切”的退休政策,剛好切中了爸爸,他的工資條上直接少了個0,收入掉到了3位數,即便等到退休的年齡,退休金也隻有兩三千。我以為辛苦了一輩子的爸媽會從此開始愉快的養老生活,但是保守老實的爸爸卻硬要帶著媽媽去無錫打工。

他之前好歹是國企的中層幹部,要去做打工仔,我想不通,但也沒有深究。

2

一家人南北分散,媽媽更年期的症狀似乎更嚴重了。

她一貫不用手機,一次回江西看望親戚後,自己要坐火車回無錫,她出發前用親戚家座機通知了爸爸,可到了火車站,卻沒有看到爸爸來接她——那天路麵施工,爸爸堵在路上隻能幹著急,最後天黑了才趕到車站——媽媽一直在出站口傻等到崩潰,最後大哭不止吸引來了騙子,又被騙走了300元錢,等她醒悟過來,哭得更凶了。

事後,媽媽在電話裏向我哭訴,足足發泄了2個小時。我想不通,一貫潑辣的媽媽,怎麽就脆弱糊塗成這樣,更不敢想象他們見麵時爸爸遭受了怎樣的“狂風暴雨”。

沒多久,爸爸高興地告訴我,他們準備離開無錫到山東打工,“離你近了好多”。我表麵上很高興,內心卻在苦笑——我不斷地逃離他們,他們卻窮追不舍。

 

為了在北京站住腳跟,我和男友整天忙工作,連結婚領證都顧不上。一天,爸媽又給了我一個“驚喜”,說他們要來北京和我們同住。媽媽說,她要來幫我做家務、減輕負擔。

我沒有反對,也沒法反對,隻能和男友立刻換租了一套大兩居。房子位於北京的東北角,房間寬敞明亮,隻是沒有預留空調的洞口——當時,我們覺得這根本不算事。

一個桑拿天,我正在客戶公司做項目,媽媽打電話來說熱得受不了,要在出租房裏打洞裝空調。我給房東打電話,房東不同意,我把消息轉告媽媽,結果她就劈頭蓋臉地罵我。

我隻好反複和房東溝通,最後弄得很不愉快。這時,媽媽又打電話來發牢騷:“我不想待在北京受罪了……”我忍無可忍,當著客戶的麵,對媽媽發了脾氣。

在北京找房、搬家是件麻煩事,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我們不想短時間內再被折磨一次。最後,我買了兩台電扇,加上房東提供的兩台,保證了房子裏任何一個地方都有風吹到,媽媽這才勉強滿意。

一天半夜,男友正抱著我睡覺,突然聽到門口有動靜,於是坐起來看,發現是我媽開門“查房”。見自己的行為暴露了,媽媽還故作掩飾:“你們蓋的被子夠不夠啊?”男友忍著火氣鑽回被窩,背對著房門不敢動彈,長歎一口氣,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媽怎麽這樣啊?”我感受著他噴在我臉上的熱氣,尷尬到了極點。

媽媽開始催我和男友領證、買房,說隻有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住一起。我這才意識到,父母和我們住在一起,有著身份上的尷尬和生活上的不便。

既然她催,我就回江西領證,將男友升級成老公,再回到北京,將買房提上了日程,在出租房附近選擇了一套兩居室,90多平米,總價60多萬。我和老公拿出所有存款,發現首付還差10萬,我滿以為媽媽會暫時借給我錢補上缺口,她卻支吾地說:“我們的錢都在定期裏麵,取出來不合算。”爸爸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敢說話——我知道,這是媽媽的借口。

最終,婆婆給我們匯來10萬元,也沒讓我們還。

新房裝修的當口,我和老公都要去外地出差,裝修的事隻得交給爸媽。他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顯得很興奮。半年後,我回到北京看到了裝好的房子——土黃色的家具、閃爍的客廳主燈,還有永遠用不上的酒櫃。婆婆來參觀新房,含蓄地說:“一看就是老年人風格。”我歎口氣,隻能拿“實用”來回應。不管怎樣,我終於在北京有家了。

但遠離父母,好像變得不太可能了。

3

從與爸媽同住的第一天開始,媽媽的數落就沒有停過。周末,我和老公想多睡一會兒,可家裏到處都是噪音——爸爸早晨5點醒來,咳嗽、吐痰、漱口;媽媽切菜、炒菜、打掃衛生。我們被硬生生吵醒,想去看電影、吃大餐,媽媽也會嘮叨個不停。

我安慰老公,說媽媽脾氣本就不好,查出高血壓後更是易怒。他起初還可以體諒,但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就不再受我的控製了。

老公的一個表弟要來北京上學,他父親曾給婆婆家幫過大忙,婆婆想表示一下謝意,就安排表弟到我家住幾天,說開學就走。

婆婆家姊妹多,她從小就習慣了熱鬧,各自成家後也經常串門,互相幫襯。但我父母“獨”慣了,隻愛清靜。媽媽覺得這是婆婆的“示威”,把她當成了伺候人的老媽子了,不僅給表弟臉色看,還不好好做飯。表弟腳臭,她委婉地提醒了一次,見他還沒去洗,就對我和老公指桑罵槐。雖然最終沒有直接起衝突,但老公告訴我:“看到你媽罵罵咧咧的那一刻,我真的有扔東西的衝動。”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表弟走後的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老公和我媽就因為招待表弟的事情大吵起來。老公搬出我們買房時她不借錢的事,我媽硬氣地喊:“男方本來就應該準備房子,何況我們承擔了裝修工作和費用!”

他倆吵得不可開交,我躺在床上,把耳朵捂起來,把眼睛蒙起來。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時,耳邊環繞著媽媽的咆哮聲,又開始想逃離、逃避這一切。

因為和女婿失和,沒多久媽媽以很小的一件事為由故意叫著要離開我們家。我沒有討好和挽留,說:“那你走吧。”

然後她帶著我爸真的走了——走之前,要求我和老公湊了將近一半的房款,幫他們買下一戶早就看好的小戶型的精裝房。

我再次領教了媽媽的精明。

 

我懷孕5個月的時候,老公請婆婆來北京照顧我。婆婆在老家做了多年的助產士,很有經驗。

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媽媽來醫院照顧。寶寶哭鬧不止,媽媽隻得挪動著她胖胖的身軀從小鋼絲床上起來無數次。天一亮,她說自己高血壓嚴重,不能再熬夜,婆婆便自告奮勇,說以後她來帶孩子。

回家坐月子時,一天早上我習慣性地接了一杯冷水正要漱口,婆婆驚叫道:“產婦不能碰冷水的。”然後她驚訝地問親家母怎麽不提醒我,我媽的臉色很不好看。

第二天,兩個老太太在客廳裏哄寶寶,不知誰挑的頭,又開爭論起來。

婆婆說:“以前沒想讓兒子找一個大兩歲的,但是看兒子願意,也就不說什麽。隻要他們好好過。”

我媽毫不示弱:“是啊,我也沒想讓女兒找一個歲數小的,但既然對她的職業有幫助,我們也就接受了。”

婆婆看電視劇,一看男女婚前同居,就說女孩“不自愛”。我媽也會適時“提醒”婆婆,她兒子個頭不算高。

剛生產完的我情緒正敏感,看著她們“明爭暗鬥”,心裏一陣悲涼——我們的婚姻似乎沒有得到雙方父母的祝福,作為產婦的我,已經成了一個被親人品頭論足的東西。

我的奶水特別少,嚐試了很多辦法後依然無果,隻能給寶寶喂奶粉。婆婆看著我的胸,沒好氣地說:“我這個小胸的,那個時候奶水多到漲出來,你這麽豐滿的胸倒沒有奶,真是中看不中用啊!”

看別人老公晚上起夜泡奶,我也想讓老公幫忙,誰知婆婆還沒等我說完就立馬反對:“不行,他剛剛學會開車,睡不好覺容易出事故。其他事我就不說什麽了,這個事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從此,她負責每晚起夜給寶寶泡奶。

我雖然對婆婆心存感激,但也時常感到被冒犯。我怕婆婆幹涉我們的夫妻關係,也怕孩子以後隻跟奶奶親。我患上了輕度產後抑鬱症,這些擔心根本無法用理性去壓製。

出了月子,我重新上班,心裏總牽掛著孩子。老公剛到新單位就任經理,每天緊鎖眉頭,根本無暇關注家庭,甚至在深夜還要蹭到我懷裏求安慰。很多牢騷話到了嘴邊,我隻能生生咽下去。

老公以為家裏有了婆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誰知這表麵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就被現實擊得粉碎。

4

我爸媽偶爾會來我家裏坐坐,隻要看到婆婆在廚房,媽媽就不想進去,對我說:“我跟你婆婆沒法合作,現在這個家,是人家做主!”於是隻能我爸去幫廚。有天我爸在洗菜時,婆婆夾了一筷子剛炒出來的菜讓他嚐嚐口味鹹淡,回家後,媽媽指著爸爸的鼻子大罵,說他和婆婆都不懂避嫌,還打電話跟我告狀。

媽媽沒有娃帶,閑得發慌,就和爸爸回江西老家去了。但這不意味著她和婆婆之間沒了芥蒂,她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搬弄是非,還直接打家裏的座機,說了婆婆一頓,把婆婆氣得夠嗆。我沒有向婆婆解釋、道歉,我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後來想想,是我習慣了逃避,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解決這樣的衝突。

自此,婆婆對我的態度也變了。以前她包攬了全部家務,現在偶爾會語氣很不友好地支使我去幹;早上我在陽台上鋪了地墊做運動,她就從臥室裏跑出來說太吵;我下班後不想太早回到氣氛怪異的家,就在外麵找個館子吃飯,結果婆婆看著我打包回去的東西,陰陽怪氣,好像我去跟別的男人私會了。

這些瑣事我沒法跟她爭論,也拿不上台麵去跟老公說,隻能忍。有時忍不住,隻要話一開頭,老公就覺得是我小題大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一切,遠在江西老家的媽媽並不知道,她一如往常地打電話和我念叨婆婆的是非。有幾次我勸她別再火上澆油了:“你再這樣無理取鬧,我隻能離婚了!”她完全不聽,像瘋了一樣:“你這個婆婆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你那時沒有奶水,就是她搞的,給你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虐待你。”她越說越離譜:“她是離過一次婚的女人,她瞧不上她老頭子,她那個人喜歡跳廣場舞,心野得很。她就等著我死了,好跟你爸爸,我知道!”

我知道,婆婆年輕時因為公公沉迷賭錢和他離了婚,後來為了孩子又複婚了。她在聊天時把這樁舊事告訴媽媽,沒想到卻成了親家猜疑的證據。

雖然我不屑相信媽媽的那些話,但久而久之,潛移默化,再加上婆婆平日對我的態度,終究讓我的大腦亂成一團。夾在兩個家庭之間,我對自己家庭的幻想很快粉碎,工作上的壓力也一起湧來,無處訴說的我也陷入了可怕的猜疑。有時我會想象老公他們一家三口私下數落我和媽媽,甚至不敢吃婆婆盛的飯怕她下藥——也是在這一刻,我終於覺得不對頭,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瘋掉。

那天,我給遠在江西的爸爸發了一條短信:“既然媽媽這麽喜歡鬧,那就鬧個徹底,鬧得天翻地覆吧!”

 

這場家庭大戰,是我挑的頭。

我借由一件小事和婆婆嗆了幾句,她大概也憋了好久,於是我倆開始互罵,用詞惡毒。我真想讓媽媽看看這個場景,因為她有一半的“功勞”。

罵完後,我把自己關在臥室裏。誰知婆婆撞開了門,她氣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像一隻受傷的鬥雞,身體衝著前方,兩手背向後麵,兩眼瞪著我,鼻孔裏噴著粗氣,喉間還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

她扒下孩子身上的毛衣,因為那是她織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公公又罵婆婆遷怒於孩子。婆婆大吼:“鬼知道這個是不是你們家的種!她以前有過男朋友的!”

“唉!這種話不能亂說的!”公公忙說。

聽到婆婆這話,本打算冷靜下來的我頓時感到心如死灰。我想起媽媽對婆婆的評價,不管不顧地叫道:“你一直覺得公公配不上你,當年肯結婚,就是因為他把工資全貼補了你們兄弟姊妹六個,你不就是把自己賣給人家了嗎?離婚不就是因為後悔了嗎?還離了又複,笑死人!”

婆婆猛地停頓了一下,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和悲涼,但還在努力維持著叫喊的姿態:“我們那個年代沒有辦法才這樣的啊!”

好脾氣的公公也跳著腳,用家鄉話大叫:“我叫我兒子跟你離分(婚)!”

5

我發現這次不顧後果的發泄非但沒有讓自己心裏的惡氣得到疏解,反而讓我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我自知理虧,沒有等老公下班,就帶著孩子離開了家,什麽都沒有拿。

冬季深夜11點多,北京五環外的城鄉結合部,我帶著孩子在凜冽的寒風中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我沒有父母家的鑰匙,選了家附近的一個小旅館住下。我反複檢查房間門鎖,一晚上都沒敢睡,也睡不著。

那個晚上老公自始至終都沒有聯係我。我用手圍住睡著的孩子,整夜睜圓眼睛。淚水早已幹涸,隻剩下空洞的眼眶。我感到自己現在的生活正在快速溜走,我馬上要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中去。而我,根本沒有準備好。

爸媽得知消息,嚇得連夜從江西趕來。一大早從北京西站出來,平常連地鐵都不舍得坐的他們頭一次上了一輛出租車,從西三環一路趕到東北五環外。

在旅館門口看到他們的時候,我放鬆了下來。媽媽一看到我,眼淚就下來了,一個勁地問我有沒有被打。上了出租車,司機師傅用略帶同情的眼神從後視鏡裏看我——我知道,從車站到旅館的這一路上,媽媽大概已經把我塑造成了一個被婆婆趕出家門的小媳婦了。我甚至能想象到,火車上的人也都知道我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

回到爸媽的小房子,我接到老公的電話,說想來看看孩子。他聲音平靜,仿佛用了很大的努力維持著。我怕是婆婆要他來搶孩子,就拒絕了見麵。

幾天後,我後悔了,向老公妥協,可他也硬氣地拒絕了我。至此,我與老公之間的信任徹底瓦解了。

我回家去拿東西,婆婆躲進房間不願見我。主臥的大床上,我的枕頭被子已經拿掉了,隻剩下老公的臥具平平整整地放置在正中間,仿佛是在向我宣告:“這個家已經不需要你這個女主人了。”

老公的書桌上擺著幾個空的啤酒罐,罐口還有一堆煙灰,旁邊是半包沒抽完的香煙——我們認識了十幾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

收拾完畢,我拎著沉重的衣服和雜物走向門口,從始至終,老公沒有過來幫把手。我強撐著走出去,大門就在身後“砰”地關上了。

 

冷戰,分居,除了自責,我心裏也恨透了多疑挑事的媽媽,卻又不得不帶著孩子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

晚上,爸媽帶著孩子睡大床,我睡客廳沙發,睡不著,就整夜看手機。我想要安靜,可媽媽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一口咬定我是被婆婆趕出來的:“這輩子真倒黴,碰上你婆婆這麽一家人。”

一看到她哭鬧,我就煩得要死,大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我要離婚了,你滿意了吧!”

媽媽生怕我真成了離婚的女人,又開始撒潑打滾,看到她這個樣子,我真後悔離開家。在媽媽和孩子的哭鬧聲中,我每天胡亂應付著工作,短短半年,竟像度過了半個苦澀的人生。

也許是因為孩子,也許是因為還有一點餘情,分居大半年後,我和老公和好了。雖然公婆已經回了江西老家,但我知道,對於整件事,我需要給個說法。

有些話我說不出口,最後選擇發短信向婆婆解釋、道歉。得到婆婆的原諒後,我如釋重負地回到自己家。

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草地上,我對老公說了很多很多話。最後,我問他:“你就說句實話,我對於你來說,到底有沒有價值呢?”

老公鄭重地答:“重要,當然重要,你和寶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想,我們都需要成長。”

我忍住哽咽,使勁地點頭。

經曆了這次婚姻危機之後,我和媽媽的關係也變了。過去,我還會在媽媽心情好的時候撒撒嬌,現在,這種天倫之樂再也沒有了,我們成了半個陌生人。有幾次,媽媽嚐試跟我拉拉家常,但我低頭玩手機,有一句沒一句的敷衍,她就沒勁頭了——有了教訓,她不敢惹我了,少了很多嘮叨,常把難聽的話硬生生地咽下去。

婆婆也幾乎不來北京了,春節時,我和老公就帶孩子回江西探望。

為了讓大家都過得舒坦點,無論是婆婆還是媽媽,我都要保持距離,減少見麵和通話。

6

孩子越來越大,我和老公也開始為她上學做打算。

我們買了海澱區的學區房,離我父母家28公裏遠。我辭職做了全職媽媽,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陪伴孩子時間變長而練就更好的耐心,相反,脾氣變得越來越差。

海澱到處是牛娃,我的孩子卻一直表現普通。我為她製定了詳細的學習日程,卻次次被她緩慢的學習步伐打亂。活在理想與現實巨大的鴻溝中,我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吼她。

孩子有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自從發現那個女孩愛說大話愛扯謊,我就開始在自家孩子麵前數落她,有時還會故意讓她倆的約定落空。孩子太小,聽不懂大道理,但她卻會記住我是一個拆散她和好朋友的媽媽——她的朋友本來就不多,之後便更感孤獨。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不就是母親曾經對我做過的事嗎?也在一瞬間理解了媽媽當年的想法。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肯向媽媽低頭,我害怕過去的事會再次重演,依然和他們保持著安全距離。

老兩口憋不住的時候就會來看我們。他們每隔幾周就一大早出發,不舍得坐全程6元的地鐵,就選擇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因為老年人乘車免費),每次都是接近中午才到,等吃完中飯,和孩子玩一玩,下午4點左右又坐上公交車,搖晃兩個多小時趕回去。

我偶爾去看他們時,也會嚐試著和媽媽好好說話,從裝修房子開始聊起,她委屈巴巴地說:“你們不喜歡我們弄的裝修風格,但你們都沒空管啊,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跑了幾個月裝修市場,每一片瓷磚每一個燈泡都是我們親自挑的。”

我又問她:“為什麽那段時間要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婆婆的壞話?”

媽媽嘟起了嘴:“你為什麽隻看見自己媽媽的不好,光看見人家媽媽的好呢?”言語中有一絲嫉妒。

我笑了,我的父母也是普通人,甚至有著我難以理解的缺點和毛病。可誰又不是頭一次做父母、做親家、做嶽父嶽母公公婆婆呢?我的女兒不也是毛病缺點一大堆嗎?我忍受他們的這些年裏,他們何嚐不是在忍受著我?

我們又聊起了爸爸當年被“一刀切”。媽媽說,熟人都用同情的語氣對爸爸說:“你真的是吃虧了,太虧了!”憋了一肚子氣的爸爸申訴無門,才決定去無錫打工攢養老錢。

他們在外打工,看到我們在北京工作很忙,沒有生活,又毅然放棄了年薪10萬的工作來北京照顧我們,從此隻能吃老本。而公婆退休前的職位都沒有我爸高,退休金卻高了不少,一輩子硬氣的爸媽覺得在親家麵前抬不起頭……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年輕時為父母考慮得太少了。

 

為了在北京積分落戶,我和老公又先後考了研究生。讀研期間,爸媽主動提出搬過來幫忙照顧孩子,他們每天忙忙乎乎,開心得不得了,完全不在意居住環境局促了。

但和諧美滿的日子隻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和媽媽的壞脾氣又逐漸暴露了,她不止一次地說要搬回去。堅持了一年後,我可以在家寫論文了,就征詢父母的意見。

他們也巴不得趕緊離開。不過,這次倒不是不歡而散,而是理性地分開,我們都明白了距離的重要性。

爸媽回到家,卻並沒有讓我感到省心——他們被三無保健品和投資騙子盯上了,那些商家用一袋米、一桶油、一趟免費旅遊、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引誘他們投入了五六萬元。爸媽覺得自己在北京是無根基的窮人,才會鑽進各種天上掉的餡餅的圈套。我想讓他們感到富足,給他們轉錢、買東西送過去,爸爸當著我的麵不斷點頭稱是,卻並沒有真的聽進去。

我追在他們後麵不厭其煩地揭露各種騙局,他們仍舊不厭其煩地一次次上當。我的孩子不斷長大,越來越懂事,可我的爸媽卻在變老,越來越像孩子了。

7

腦中奔湧的往事終於稍稍停歇,我突然明白,真正橫亙在我和媽媽之間的問題,是我倆的壞脾氣。好好說話的道理我們都懂,做起來卻不由人。

為了徹底解決問題,我鼓起勇氣,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怎麽樣,勁兒過去了嗎?”我問。

媽媽立馬會意,給了我一個台階,她語氣平緩地把自己的苦惱傾倒一空,說知道我們買不起北京的房子,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外麵有人,隨即恢複了平靜。

我們不再爭論誰對誰錯,我也第一次發現,向母親低頭其實很容易。我突然感到十分輕鬆,是一種沒有愧疚的輕鬆,一直堵在心裏的那塊東西也被搬開了。

看到我們和好,爸爸很開心,趁機把已經掛到專家號給退了。他迫不及待地說:“我覺得我根本沒有毛病,做那些檢查幹什麽呢?你們不要逼我哈!”

往常聽見這種言論,我都會反駁:“你不相信醫生,難道相信自己啊?”這次,我不想再否定爸爸了,對他來說,確認自己是個正常人可能更重要。

媽媽也說:“你爸這些症狀還不嚴重,先不要去醫院,那些檢查煩死人了。以後他出門,我都會跟住的。”

關係緩和下來,爸爸才笑嘻嘻地說出那20塊錢的去向——原來,他前幾天獨自上街的時候在地攤上買了一副眼鏡。

幾年前,我給爸爸買了一副700多元的眼鏡,他覺得那副隻適合看書,就不斷地買各種便宜眼鏡滿足自己看遠處的需求。他買眼鏡就像女人買新衣服,不知不覺,家裏已經有12副眼鏡了。又買了一副新的,他不敢告訴媽媽,後來媽媽和我大吵一架,他又怕我們一起數落他,就更不敢說實話。

得知真相後,我和媽媽異口同聲地說:“真是個不省心的老小孩!”

我把家庭聚會的頻率從一個多月一次改成了每周一次。

每周三,我會主動去父母家,一是和他們聊天解悶,二是及時了解爸爸的身體狀況。

從此,媽媽就再也沒有打電話給我發牢騷了。

世間的父母子女,都是如何走散的呢?

我隻知道從江西到北京,我無數次想逃離父母,最終又不斷被他們追趕上。

直到他們老了,我才開始嚐試著走近他們的心。還好,一切不算晚。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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