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36)

來源: YMCK1025 2021-01-15 05:42:4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022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880)YMCK10252021-01-15 05:39:41

 

 

開鎖40年,他說他開的是命

2021-01-12 11:3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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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正

一個循規蹈矩、 索然無味的中年大叔。

去年10月的一天中午,我騎著剛買的電動車到街上的浴池洗澡,進去時把它停在了門口,洗完出來時卻發現車子不見了。在浴室門口來回找了幾趟沒有結果後,我便火急火燎向周邊的街道尋去,最後在一個開鎖店門口發現了車子。

我氣憤地以為是開鎖師傅順手牽了“羊”,正準備興師問罪時,隔壁複印店門口的一個中年女人突然大聲嚷道:“是來找車子的吧,要不是老達,你車子就被人偷走了!”

在她的一嘴一舌中,我才弄清了事情的真相:20分鍾前,兩個毛頭小夥子推著我的電動車過來讓師傅開鎖,開鎖師傅看他們神情緊張,又拿不出身份證,便堅持“沒身份證就不開鎖”。兩個小夥聲稱回去拿身份證,一溜煙跑了就沒再回來,我的車子便被停在了店門口。

在女人的指引下,我推開了鎖店的玻璃門,老達正戴著老花鏡專注地配著鑰匙,脖子上的大金鏈子和手臂上的一道疤痕格外引人注意。

我說明了來意並表達了謝意,同時遞上了一支芙蓉王。老達接過煙,看起來很高興,笑衝衝地說:“就是倆小*****,打眼我就看出來了,後麵還要給我加50塊,我不會理他們的,我們開鎖也是憑良心的。”

就這樣,在這個秋日溫暖的午後,我和老達坐在他不足10平米的店裏,一根接一根抽起煙,在吞雲吐霧中,老達向我慢慢講述了他40年來的開鎖經曆。

1

80年代的老達,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因為對學習“沒心思”,高中沒上完便認了一個遠房親戚做師父,學習修補鍋桶和配鑰匙。

嚴格來講,那時的老達和他的師父都不叫鎖匠,而叫銅匠,主要經營的業務是修補和販賣銅鍋、鐵鍋、鐵桶等物件,配鑰匙隻是其中一個分支。他們在街上固定的位置擺個地攤,誰家有需求了就去街上找攤子。

那時我們這裏大部分人家裏用的還是木門,在家時從裏麵用木栓栓上,出門時在外麵套上一把永固牌小鎖。遇到鎖打不開了,先想到的是直接砸開,實在砸不開了才會去配把鑰匙。

配鑰匙的機器那時也還沒有發明出來,看似簡單的配鑰匙,實際上最考驗匠人的基本功,一把銼、一個鑰匙胚,完全靠手來打磨,既要看得準,又要銼得準,銼輕了打不開門,銼重了鑰匙容易壞在鎖裏,有一處沒銼好的話,可能就浪費了一把鑰匙胚。

老達當學徒時,遇到配鑰匙的活兒,師父經常把他趕到門外去配,把門一鎖,配成了就進來吃飯,配不成就在外麵餓著。經過一年半載的練習後,老達配鑰匙開鎖技能突飛猛進,才配得上“師傅”的稱謂。

盡管配把鑰匙隻收5分錢,但是無論是來修補鐵鍋、鐵桶,還是來配鑰匙,每個人都會客氣地跟年輕的老達叫聲“師傅”。這個稱呼對老達很受用,在他看來,這是對他職業的一種認可,一種尊重。老達說,雖然每天掙的不多,但感覺工作很有價值,生活充滿了希望。

他談起了戀愛、成了家,老婆是河道管理站的正式職工,能看上他,也是因為他有一門手藝。每天早上8點,老達都會和師父準時在街上擺好攤子,不用吆喝,要配鑰匙的人就會過來,有的還會客氣地遞上一支煙,抽著煙、吹著牛,鑰匙也就配好了。

但老達的日子始終過得緊巴巴的,到了90年代的“下海潮”,老達決定自己單幹,便離開了師父,在街道開起了一家鎖店,將業務重心放在了配鑰匙上。盡管配鑰匙的價格已經漲到了2毛一把,但顧客始終不多,不少匠人跟他一樣開始獨立開店,所以每個月賺到手的錢還是隻夠養家糊口。

眼看周圍做生意、賣小商品的人腰包一個個鼓了起來,老達第一次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著急。

他在東北的一個朋友告訴他,去朝鮮賣彩電很賺錢,讓他過去合夥,保證比開鎖強一百倍。老達聽了很振奮,找老婆商量時,老婆隻說了一句“你走了小孩誰來管”,老達便不好再多說,慢慢斷了念頭。

2

老達就這樣不鹹不淡地熬著,沒想到卻熬來了自己職業的“黃金期”。

2000年以後的10年,是個瘋狂的10年。隨著商品房、安置房的大力興建,每個新入住小區的業主都會選擇換把新鎖,開鎖的需求量大幅增加。老達一開始隻是感覺吃不上準點的飯了,後來有時忙到一天隻能吃一頓飯。他買了部小靈通,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不管是深更半夜還是剛剛入睡,小靈通都會隨時響起。接到電話後,他就得第一時間趕去。

老達的店算街道上的老店,放在以前,方圓幾公裏範圍內有開鎖需求的人都會來找他。後來街上先後出現了三四家鎖店,最近的一家店離他不過500米。顧客大都不看開鎖師傅資質、不問口碑,打幾個電話一問,誰收費低就找誰。而收費最低的,往往是藏在“地下”的開鎖師傅——他們沒有店麵,沒有營業執照,沒有任何成本,價錢自然可以降到最低。

壓力之下,老達開始印製名片,每開完一戶的鎖,便趁機將自己的“小廣告”貼到小區的門上或牆上。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小廣告不是被撕掉了就是直接被別人的廣告覆蓋在了下麵。有一次,看到一張印著“8元開鎖”的小廣告壓在了自己的廣告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但他漸漸發現,開鎖路上有了“障礙”,讓單純的開鎖變得不再單純。

 

老達還清晰記得十多年前的一次開鎖。

晚上8點多,春惠家園一個60多歲的阿姨用鄰居家的電話打給老達,言語急促,說自己下樓丟垃圾時沒注意,門被風刮上了,家裏3歲的小孫子被鎖在了屋裏,要命的是煤氣灶上還煮著湯。

老達沒敢耽擱,一陣風趕到小區門口。當他提著工具箱準備衝進去時,傳達室裏突然冒出個50多歲、胖乎乎的大爺,穿著暗灰色保安製服,大聲喊著:“誒?誒?幹什麽的?”

老達如實講明了情況,希望能快點放他進去,誰知胖大爺回了句:“誰的情況不緊急?”然後問他有沒有“通行證”,沒有就不能進小區。

老達是個明白人,趕緊掏出一支“紅杉樹”給大爺點上。胖大爺吸了一口煙,指著傳達室裏坐著的另外兩個保安兄弟,讓老達拿一包煙出來,說其他兄弟也要照顧到。屋裏兩個保安見狀,一前一後走過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明顯就是想來“分贓”的。

開了20年鎖,老達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除了氣憤,又實在找不出好的解決辦法——本來就是來幫業主開鎖,跟保安有什麽關係?他想直接闖進去,3個保安默契地圍住了他,把路堵死了。他想甩一包煙錢走人,可是來時太急,身上一分錢都沒帶,兜裏的煙也就隻有幾根。

老阿姨隔兩分鍾就打一次電話問他到哪了,老達擔心說出實情下次進小區會更難,一直說“快到了快到了”。僵持的過程中,一個穿藍色衣服、個頭不高的小夥子騎著電動車、挎著工具包,跟胖大爺和另外兩個保安打著招呼,就大搖大擺開進了小區。

老達正要質問胖大爺為何不攔小夥子,沒想到話還沒說出口,胖大爺就一把搶下他手裏剩下的半包煙,擺擺手對他說:“進去吧。”

老達拎著30斤重的工具箱,急匆匆向老阿姨家跑去。等到氣喘籲籲爬到5樓,渾身都濕透了。到老阿姨家門口時,門已被打開,那個藍衣服小夥子正蹲在地上收拾著工具。

沒等老達開口,老阿姨就劈頭蓋臉罵過來:“都是開鎖的,給你打那麽多電話過不來,人家小夥子比你快多了!再晚點鍋燒炸了!”

老達想解釋什麽,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後來老達私下打聽,才知道開鎖匠已經成了別人眼中賺快錢、大錢、巧錢的一種行業,生意越好,賺得越多,就越容易被嫉妒。小區保安最先嗅到了“商機”,卡在業主與鎖匠之間,硬生生增加了一條“利益鏈”。藍衣服小夥最先看到了這種變化,主動與附近的小區物業達成協議,以每年1000塊的價格獲得了小區“指定開鎖師傅”的身份,自然獲得了勝於老達的競爭優勢。

走出小區的路上,開鎖這份職業突然讓老達感到陌生,甚至還有點不堪——他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份職業怎麽就變得像偷雞摸狗一樣了。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很多人不再稱呼他們為“師傅”,“開鎖的”“哎”“喂”,似乎更直接有效。

3

同樣是開鎖,大部分人是為開門而開鎖,但也有一部分人隻是想知道門後發生了什麽。

2008年春節前的一天,下起了大雪。因為外地開鎖師傅陸續回家過年,老達那幾天特別忙碌。頭一天晚上淩晨3點還在給下夜班忘帶鑰匙的人開鎖的老達,本想在早上賴會兒床,可是7點不到,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自己接父母回家過春節,發現鑰匙丟了,老公又剛好出差不在,想讓老達過去開鎖。老達告訴她,開鎖費用40元,因為臨近春節,要加10塊錢上門費,總共50元,可以的話他就過去。

電話那頭同意了,老達裹上軍大衣,騎著摩托車在大雪裏慢慢往女人說的地址走,厚厚的積雪被壓出一道扁扁的車轍,不到3公裏的距離,開了20分鍾。

那是個老舊小區,多層結構,打電話的女人家住3樓。老達背著沉甸甸的工具包上樓時,刻意把步子縮了一半,樓梯濕漉漉的,稍不留神就要摔跤。

到了3樓樓梯口時,一個穿著紅色昵子大衣、黑色筒靴的女人迎了上來,看上去30來歲,微胖,說話輕聲輕氣的。她告訴老達,電話是她打的,父母早上從鄉下過來,沒帶鑰匙進不了門。兩位老人看上去60出頭,穿著很樸素,迎合似地點點頭。

這樣的開鎖需求很常見,老達沒有多想,隻是感覺現場的氣氛過於安靜。他按照程序進行了例行性詢問,確認紅衣女人是戶主,房產證放在家裏後,便開起鎖來。

天氣寒冷,老達戴了副手套,開鎖的動作也就慢了一些,他想幹完這個活兒就直接關店回家過年,辛苦了一年,也該休息一下了。鎖是王力鎖,開起來比較費勁,空氣中彌漫著老達不斷哈出的霧氣。女人的父親緊貼著老達站在身後,雙手抱在胸前,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十來分鍾後,老達打開了鎖,正準備把門拉開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很多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四五個小夥子從4樓的樓梯道上衝了下來,染著黃發、打著耳釘,幾步就衝到了老達跟前。

老達意識到不對,房間裏一定有情況,十有八九是“抓小三”,這四五個小年輕肯定是被叫來搞事情的。老達覺得自己不應該摻和進這種糾紛裏來,便把開鎖的貓眼工具攥在手裏,擋住門,大聲喊:“都不要過來,別怪我不客氣!”他故意把聲音喊得很大,一來給自己壯膽,二來讓房間裏的人知道外麵來人了。

老達本想借勢把門關上,手剛伸出,就被身後的大爺一把搡到了一邊,大爺衝著身後小夥子喊了句“不要聽他的”,幾個青年便一哄而上,把老達推倒在了走廊的地板上,別在門上的貓眼工具也被撞折了。

老達看形勢不對,拽起工具包就跑到了樓下,樓上房間裏不斷傳來的劈裏啪啦打鬧聲和女人喊叫聲,更加證實了他內心的猜測。

小區出來的路上,老達臉上火辣辣的,越想心裏越發虛,總覺得不該一走了之,但是回去又能有啥用?他悄悄地溜到一個電話亭,給110打了電話,自稱是小區業主,聽到小區哪個哪個房間正在打架。

 

一個多月後,110讓老達過去開鎖,一個民警跟他閑聊,問一個月前那個老小區某某室女業主和父母要求開鎖,是不是他開的。老達心裏一下緊張起來,臉上卻裝出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民警沒有等他回答,就氣呼呼地說:“打得也太狠了,差點出人命了,男的和小三都進醫院了!”

民警沒有去翻舊賬,畢竟老達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的鎖。不過老達還是深感自責,這件事像一塊傷疤一樣落在了身上,時不時會讓他陷入深思:這樣的鎖到底該不該開,開得值不值得?

沒有人會給他答案,似乎也沒有人會在意他的答案。

在這段職業生涯的“黃金期”,老達賺到了比自己前20年賺的還多的錢,但也遇到了前20年裏從沒遇到過的問題:有夫妻倆吵架了不給對方開門,開了門還要反過來怪開鎖的人;有的醉漢深夜開完鎖不給錢要打架;有的開完鎖賴自己把門搞壞了;還有的家裏吸毒被抓的,揚言要做掉老達。

老達說,他脖子上的粗金鏈子就是那個時候買的。他說,不管幹什麽行業,首先要有一種氣勢,這樣才能立住腳。特別是開鎖這個行業,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碰到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不管怎樣都不能慌裏慌張,要沉著應對。

4

因為技術過硬、品性正直,市裏成立110聯動中心後,老達是第一批被批準參加110聯動的開鎖師傅,每年都會有一些協助警方開鎖的業務。

對於這樣的業務,老達既期待又有顧慮——協助110聯動執行任務讓他有種政治榮譽感,這是他區別於其他開鎖師傅的“標誌”;但這樣的開鎖任務常常帶有風險,讓他無處躲閃。

2015年的一天,52歲的老達接到110聯動中心開鎖部領導老吳的電話,讓他盡快到某居民樓開鎖,有警察在那等著。老達還沒來得及問清具體情況,老吳就掛了電話。

按照導航開車進了小區後,老達看見一棟外牆有些脫落的舊居民樓前停了兩輛警車,外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四五個群眾站在線外指指點點。

把車停好,提起工具箱,他走向警戒區,告訴警察自己是來開鎖的。警戒線內,一個門牌號為“101”的門前站了四五個警察,戴防暴頭盔、穿著黑色防彈衣,有兩人還拿著警棍。其中一人示意他過去,老達走近一看,是龍山派出所的趙所長。

“老達,這次是抓毒販,房間裏有兩三個人,可能有武器,你把防彈衣穿上,門一開就躲在門後!”趙所長語速非常快,說出的話像發射的子彈,容不得半點躲閃。

老達之前和趙所長有過幾次合作,但都是開鎖抓吸毒人員,都乖得很,頂多嚷嚷兩句要死要活的,真讓他去跳樓又都不敢。可這次一聽開鎖是抓販毒分子,老達腦子一陣猶豫——販毒分子一般有武器,還有同夥,窮凶極惡,要不然警察也不會全副武裝了。這樣一想,老達心裏對老吳的意見就很大:打電話時隻說有任務,並不說明什麽任務,還急匆匆把電話掛了,這不是把人往火坑裏推嘛!

看到老達有些猶豫,趙所長半笑半嚴肅地說:“開鎖你自願啊,我可不強求人。”他還告訴老達,警察已經守在門口兩個多小時了,聽到房間裏麵有動靜,讓開門,就是沒人應,這才找師傅過來開鎖。可是老吳打了幾個電話叫人,不是說有事來不了,就是不願來,最後隻能找老達這個“老戰友”了。

趙所長這麽一說,老達也就不再推脫,把心一橫,穿上了防彈衣,提著工具箱走到了門前。

那扇門是最簡單的防盜門鎖,通過貓眼打開最快,但是也最危險——誰知道打開貓眼的同時會不會有一杆槍正對著自己,或許下一秒就會被擊中躺在地上。

老達告訴趙所長,不能通過貓眼開,要開就從鎖芯開,趙所長同意了。

開鎖的時候老達神經緊繃,豎起耳朵捕捉著房間裏傳來的任何一點聲音,哪怕是輕微的腳步聲,他也要辨辨是不是朝著門來的,可是聽了半天,房間裏沒有一點動靜。

大概過了5分鍾,鎖芯已打開,隻要再撥動一下,門就開了。老達衝趙所長使了個眼色,得到同意的回應後,猛地拉開門,迅速將身體後仰,用門擋住了自己。警察衝了進去,卻沒有聽到任何衝突的聲音。

趁著抓捕間隙,老達溜到了警戒線外,抽上一支煙,吐了口氣,心想,總算完成了任務,隻要等會警察抓人出來拿到開鎖錢就可以走了。可是左等右等,一直沒見有人出來,足足20分鍾後,一個警察才急匆匆出來喊:“老達,開鎖!”

不是剛打開門嗎,難道內門還有鎖?老達極不情願地往前走,趙所長一把抓住他衣領,指著旁邊“102”的鐵門小聲說:“開這裏!”

那扇棕色的鐵門與剛才的防盜門隔了不到3米的距離——警察們在101房間一無所獲,沒有人,沒有毒品,要不是最後在一扇窗戶的窗台上發現了腳印,可能就撲了空。那扇窗戶連接了兩個房間,大小剛夠擠下一個成年人,毒販很可能順著這扇窗戶從101爬到了102。

警察找來物業核對,證實101、102兩個房間都在一個業主名下。

“毒販比我們想象的要狡猾,他們順著窗戶爬到了102,去悄悄把門打開!”

剛以為擺脫了危險,沒想到是還沒真正遇上危險。老達心又一下提到了嗓眼,隻好再給自己打氣,用同樣方法,對著102房間的鎖芯撥弄起來。

鎖芯快撥開時,老達突然聽到門內有腳步逼近的聲音,正準備對趙所長做出“有人”的暗示,門“咣”地一聲被推開了,伴著“啊啊啊”的聲音,一把砍刀劈了出來,被門掀翻在地的老達本能地將一隻胳膊擋在前麵,被劈了個正著。

他爬起來就往外跑,跑到警戒線外才感到疼痛難忍。血流個不停,嚇得圍觀的人都跑開了,情急之下,一個小區保安拿來充電器的線綁在了老達胳膊上止血,把他送到了附近的衛生所。老達胳膊的皮肉都翻開了,傷口有7公分長、2公分深,差點造成神經血管斷裂。

房間裏的2名毒販最終被幾個警察用盾牌和警棍合力製服,警方收繳了1公斤冰毒和5把管製刀具——砍傷老達的那把砍刀,有1米多長。趙所長將這些戰功通報給老達時,老達心情極度複雜,感到前所未有的後怕。躺在醫院養傷的那個月裏,他常常想,如果當時毒販砍得再狠一點,手可能就殘了,以後還開什麽鎖?如果那天毒犯有槍,自己會不會就再也開不了鎖了?

家人親人們都勸他不要再幹了,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老達也動過這個念頭,可是一想到兒子馬上要結婚了,婚房還沒買,就感到很自責——對於兒子,老達感到很愧疚,兒子高中最關鍵的時候,他天天忙著開鎖不著家,兒子沾上了網癮,成績一落千丈,最後大學也沒考上。現在兒子要結婚了,自己得把欠的賬補上。

兩三個月後,老達又回到了自己開了幾十年的鎖店。店裏有他的工作台,有他擺弄了一輩子的開鎖工具,還有被全國鎖匠俱樂部授予的“鎖王”獎牌。

在他看來,這裏有他未盡完的職責和使命。

5

2015年以後,指紋鎖、智能鎖越來越普及,常規開鎖的需求越來越少,開鎖行業不可逆地走向衰敗。一些年輕的鎖匠紛紛掉轉方向,將主要業務放在了汽車開鎖身上。老達不為所動,除了在店裏加了些指紋鎖外,一切照舊。店裏的角落還擺放著當年他手工配鑰匙的打磨機器,鏽跡斑斑。

2018年9月的一個下午,酷熱難耐。110聯動中心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說自己父親80多了,一個人住,好幾天沒有音訊,電話一直沒人接,房間的門也從裏麵鎖死了。110聯動中心打電話讓老達趕快過去開鎖,說警察隨後就到。

老達按照地址來到市中心的一個高檔小區,坐電梯到了9樓,出電梯時見一個穿著咖啡色西裝的中年男人等在那兒,比自己小幾歲的樣子,戴著眼鏡。男人急匆匆將老達領向旁邊的904房間——房門內的防護鎖被鎖上了,男人雖然有鑰匙,但也打不開門。

走廊裏沒有亮燈,看起來黑乎乎的,老達看了一眼門鎖,告訴那個男人,隻能強行破壞再換把鎖了。男人說門打開就行。

老達拿出鉗子、螺絲刀準備作業時,門縫中隱隱傳來腐敗味,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他一邊撬鎖,一邊問男人幾天沒見著他父親了。男人支支吾吾,一會說兩三天,一會又說可能有一星期。老達白他一眼,說:“你要有心理準備。”男人看著老達,喉結跳動了一下,“嗯”了一聲。

五六分鍾後,房門被打開了,男人站在門外連續喊著“爸”,沒有人應聲。屋子裏漆黑一片,臭味比剛才更加強烈,男人發慌了,帶著哭腔乞求老達:“師傅,能不能跟我一塊進去啊?”

因為“開鎖不進門”的行規,老達拒絕了他。男人竟然大聲哭了起來,老達感到有點惡心,罵了句:“自己親爹你怕什麽呀?”

沒辦法,老達“破了例”,答應陪男人走到客廳。房子是一室一廳,緊挨著客廳的就是臥室。站在客廳裏,老達看到男人去了臥室10秒鍾不到就跑了出來,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哭著說他父親已經走了——目光穿過打開的臥室門,老達瞥見一個身著黑色中山裝的老人坐在椅子上,雙目緊閉,嘴巴微張,看上去像個蠟像。老人旁邊的桌子上擺著一部手機,電量不足的紅色呼吸燈在一閃一閃。

那個男人究竟幾天沒有見到他的父親,老人為何要從屋裏把防護鎖鎖上,桌上順手可拿的手機為何不給兒子撥個電話,這些都不得而知。老達隻知道老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安詳得讓人害怕。

這種開鎖讓老達很鬧心,倒不是見了死人感到晦氣,而是這個“兒子”的窩囊姿態讓他很不屑——現在的人都在忙著什麽,忙到親爹離開了還一無所知?

 

老達說,他還開過這樣的鎖——一個40多歲的男的,打電話報警說自己妹妹電話一直關機,去家裏敲門也沒人答應。他妹妹35歲了,未婚,自己一個人住,他擔心可能出了事情。老達領了任務,打開了他妹妹家的門,裏麵沒有人,房間裏也沒任何異樣。後來男人就報了失蹤,公安核對完情況後,發現他妹妹早在幾天前出了車禍,因為手機損壞,聯係不到親人,警察就把遺體送去了火化。哥哥再見到妹妹時,妹妹已經化作了一堆灰燼。

老達說,他害怕開這樣的鎖,轉念之間的生死讓人喘不過氣。但他又有責任去打開這樣的門,去看見門內的一切,彌合斷裂的傷痕。

6

由於職業的原因,老達從來不喝酒,不是喝了酒不能開鎖,而是喝了酒不能開車,沒法開車就沒法第一時間到達。

2013年,他買了第一輛車,自此就沒怎麽喝過酒,取而代之的,是抽得很凶的煙——他每天都要抽掉一包煙,有時甚至是兩包,深夜都要咳嗽很久才能入睡。幾十年吃飯不規律,胃早就出了毛病,前幾年因為糜爛性胃炎,胃被切掉了一半。再加上肩周炎、腰肌勞損,老達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

麵對這個幹了一輩子的職業,老達總有說不出的情感。幾十年來,他正是靠著開的一把把鎖,養活了自己。他打磨了無數把鑰匙,也似乎在打磨著自己。

2020年大年初四,老達一家人圍在一起聚餐,他正開玩笑說自己再過3年就60歲了、到時就退休了時,110聯動中心領導老吳的電話打了進來。老達笑著對家人說:“你看,領導來慰問了。”然後接起手機,笑著問候老吳“新年好”。可電話中老吳聲音很急促,沒說幾句,就讓老達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

“老達,來任務了,區裏隔離點4個門鎖壞了,現在你要最快速度把它們換好,等下還有密切接觸者要送來。注意保密,我現在去店裏帶你!”沒等老達回答,老吳又匆匆掛斷了電話。

老達放下碗筷,跟老婆孩子說了句“來活了”,裹上軍大衣就離開了。這麽多年,家人對老達的突然離席早就見怪不怪。他趕到鎖店時,老吳已經等在了門外。

大街上人明顯少了不少,每個人都用口罩包住了臉,整個街道看上去有點壓抑。

“這是保密協議,看完簽上字。”老達把一份文件擺在老達麵前。文件描述了這次任務的性質、緊急性和保密要求,老達要做的就是把隔離點損壞的門鎖換成專用隔離門鎖,確保門外的人可以用鑰匙打開門,但被隔離的人從裏麵打不開門。

“房間裏有隔離人員,做好防護。”老吳把一套防護服扔過來,讓老達穿上,叮囑他說,防護服好不容易才協調到的,用完後一定要還給他。

這種在手機和電視上才能看到的白色防護服,竟然在現實中套到了自己身上——老達接過防護服時,一下子想到了幾年前從趙所長手裏接過防彈衣的情景。眼前的防護服似乎比防彈衣還重,像一顆沉重的炸彈。

隔離點設置在一個偏遠地方的賓館,賓館門口用帳篷搭建了一個檢查通道,老達在通道口進行了防護,而後經過消毒等環節,進入了賓館。老達說,穿上防護服開鎖,就像戴上手銬腳銬,視線很受影響,動作比平時慢了不少,換4把鎖用了半個多小時,其中1把就用了一刻鍾——而在平時,這不過是三兩分鍾的小活兒——這把鎖的房間裏住著一個隔離人員,換鎖的時候老達極不自然,總感覺周圍被病毒包裹,一呼一吸都可能被感染。

這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裏,老達精神高度緊張,手下一秒沒停。換完鎖離開賓館的時候,載有新隔離人員的麵包車正好駛了進來。

時過多日,老達對這次開鎖經曆仍念念不忘,他還將區疫情防控指揮部專門發給他的“車輛出入證”拿出來展示,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自豪。

但是當我想問及當時隔離點的更多情況時,他就會笑著打起哈哈,重複著那句“這個不能說不能說”,像是在保守軍事秘密一樣。

 

與我交談的一個下午,老達的手機沒有接到一個電話,對此他似乎也早已習慣。

他用買來不久的泡茶工具不斷給我添著茶水,水氣與香煙的霧氣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夕陽西下時,老達站起身,長長地舒了個懶腰,笑著說:“抽完這根煙,就該回家了!”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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