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作者:錢莉芳 季薑篇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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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意》作者:錢莉芳 季薑篇 一玉珠2021-01-15 03:17:08

“我就要一馬平川,我就要無險可守。別人行刺需要隱藏之所,我不用。我將在離馳道十裏的地方設伏,有誰能發現我?事發之後,又有誰能抓住我?要不是為了親眼看到仇人的毀滅,我甚至可以待在更遠的地方。 
    “等啊等,終於,秦始皇的車駕來了。遙遙望去,浩浩蕩蕩,不見盡頭。我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舉起那神器,按照滄海君教過我的方法,尋找目標。我吃驚地發現,那神器竟能使我將那麽遠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專乘的金根車,駕六馬,張羽蓋,黃屋左纛,不錯……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了第二輛金根車,不,不止!還有第三輛、第四輛……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長長的隊伍裏,前前後後竟有十九輛金根車!“十九輛中,當然隻有一輛是真的,可我怎麽知道是哪一輛呢?“我不能把時機白白放走!我不想讓這獨夫再多活一天!長期鬱積著的亡國之恨湧上心頭,衝昏了我的頭腦,我無法再控製自己——我把那神器對準了一輛看起來最華麗的金根車。唉,其實我隻要冷靜地想一想,就該想到:秦始皇為人嚴峻深刻,怎麽會把自己的坐車打扮得那麽花哨繁複呢?唉!”張良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了無比懊悔的神情。 
    齊王道:“那輛車到底是誰坐的呢?”張良道:“後來我打聽到,是秦始皇的一個寵姬坐的。”齊王道:“那麽那件……神器又是怎樣摧毀那輛車的?”張良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那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親眼看到,那神器怒矢離弦般飛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像閃電一樣從空中劃過,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白影,然後,幾乎是一眨眼間,它擊中了那輛金根車。隨著一聲可怕的轟然巨響,一蓬巨大的火焰從那裏升起,然後消散在空中。 
    “我震驚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隻呆呆地向那裏走去,想去看個究竟。我遙遙地看到地上散落著七零八落的還在燃燒著的車子殘體,侍從、宮女們全都被這劇變驚呆了,站在那兒發愣。很快,訓練有素的武士們清醒過來,他們首先做的,不是檢視車子的殘體,而是迅速衝向另一輛金根車,將那輛金根車密密地圍護起來。然後一部人開始分頭向四麵搜索。 
    “我這才回到現實中來,同時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選錯目標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難以用語言形容。 
    “朋友們知道我做了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都誇讚我有膽量,有本事。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麽有膽量有本事?我是這世間最無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愚蠢,我無能,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那個錯誤……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然而別人偏偏常因此稱讚我,這使我更加痛苦。我真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隱藏起來,讓時間洗掉世間眾人對我的一切記憶,我的避世靜修的念頭,其實就源於此。但後來群雄逐鹿,風起雲湧,我身不由己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來,真正要修道隻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後了。” 
    張良說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神情間無限蕭索。室內沉默了許久,齊王忽道:“子房,你剛才說,那神器飛出去後,身後拖著一條白影?” 
    張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麽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許久才慢慢消散。” 
    齊王道:“白影……拖著一條白影……拖,就是‘曳’……嗯,對了……”張良奇怪地道:“你說什麽?”齊王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來,幹了這杯!” 
    張良走後,齊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狀態,與前段時間的沉思不同的是,這次他的神情間多了一層憂慮之色,這是季薑從未見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別人看來是天大的難題,齊王也能輕鬆自如地解決,從不會流露出絲毫憂色。季薑非常擔心,關切地問道:“大王,你在憂慮什麽?跟項羽的決戰嗎?聽說範增已經讓陳平的離間計趕跑了,氣死在半道上。現在項羽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為此……” 
    齊王搖搖頭,道:“不是為了項羽。”季薑道:“那是為了什麽?” 
    齊王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對頭,我說不出來。”齊王說著,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眉頭深鎖,輕聲自語道:“難道是因為那強大的攻擊力量?可他並沒有敵意啊……何況他還要靠我們……到底有什麽可擔心的呢?就是擔心了又有什麽用呢?那樣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麽不利的舉動,又有誰攔得住呢?唉!到底哪裏有什麽問題呢……” 
    季薑的目光跟著齊王轉來轉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語些什麽啊?”齊王抬眼看了一下季薑,隔了一會兒,忽道:“季薑,陪我玩一局‘八宮戲’。”季薑一怔,道:“‘八宮戲’?大王,你要下‘八宮戲’棋?”齊王道:“是啊,去把棋盤棋子拿來。”季薑道:“大王,如果你正為什麽事傷腦筋,就別下這棋了,這棋挺費神的。”齊王道:“這你就不懂了,腦子越練越好使,這棋能幫我開拓思路,去拿來吧。”季薑有些不情願地拿來了棋盤棋子,陪齊王下了起來。現在季薑已經對八宮戲的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齊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對這遊戲越來越感興趣,隻是此時卻無心多下。 

齊王擺出開局陣勢,指著道:“季薑,你看,八宮戲是按八卦的原理來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對腦子絕對有好處。” 
    下了幾步,季薑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換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變萬化,非搞得暈頭轉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這麽深奧的東西來鍛煉腦子,真叫厲害。” 
    齊王微微一笑,道:“這算什麽厲害?八宮戲隻是八卦一個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罷了,發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厲害呢!也不知怎麽想出來的,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澤,再兩卦相重為六十四別卦,不得了!把天下萬物都囊括進去了,叫人鑽一輩子也鑽不完。” 
    季薑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位比。人間沒有超得過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當然不是咱們凡人能比得上的。” 
    齊王拈著一枚棋子,看著棋盤,道:“是嗎?有意思,這麽博大精深的東西居然是一個半人半蛇……”忽然,齊王拈著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頭,道,“半人半蛇?你說半人半蛇?” 
    季薑道:“是啊,傳說伏羲不是人首蛇身嘛,上古龍蛇不分,也有說他人首龍身的。哎,管他蛇身龍身,想想都惡心死了,古代怎麽會編出這麽難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聲,齊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盤上,滾了幾滾,才停下來。 
    季薑抬頭,隻見齊王兩眼定定地望著半空中,嚇了一跳,道:“大王,你怎麽啦?” 
    齊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麽沒想到他呢?”說著,慢慢把目光轉向季薑,“季薑,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薑道:“那些事有什麽好聽的?大王,伏羲氏的時代離現在少說也兩三千年了,那時的人類連記載史事的能力都沒有呢。那時的事流傳到現在的,大多已經歪曲得不像樣了,十句裏隻怕有九句是假的。” 
    齊王道:“別管什麽真假,你知道多少說多少。”季薑奇怪地看了看齊王,仰起頭沉思了一會兒,道:“一般的說法,認為伏羲是雷神之子,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任統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過大多是杜撰出來以佐證自己觀點的,不足為信。真正可信一點的,我看就《周易·係辭》中一段講得還可以。那裏麵稱他為‘包犧氏’,包是包羅萬象之意,犧就是以牲畜奉祀神靈。文中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季薑的記憶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來,講完後,道:“大王,你怎麽近來盡對這種上古之事感興趣?一會兒彭祖,一會兒伏羲,還有什麽顓頊帝啊龍啊之類的,這些傳說與現實無關,又大多荒誕不經,大王你最好別沉溺太……” 
    齊王喃喃自語道:“這是恩德啊,他為什麽要隱瞞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來,大叫道,“啊!不!” 
    季薑嚇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麽了?” 
    齊王背著手在室內來回急速行走著,道:“對了!對了!沒有始,怎麽會有終?沒有因,怎麽會有果?如果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那麽……那麽……啊——”齊王把手放在額頭上,閉上眼睛,顫聲道,“天哪!我竟險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薑慌亂地道:“大王,你冷靜點,冷靜點,到底怎麽了?”齊王木立當地,一句話也不說,室內隻聽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聲,許久,齊王沉聲道:“來人!”一名侍從應聲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齊王道:“傳令:把西配殿那些東西全給我扔出去!扔河裏也罷,扔山溝裏也罷,扔得越遠越好,一絲一毫也不準留下!” 
    那侍從一愣,但還是道:“是。”轉身出門傳令去了。季薑奇怪地道:“大王,那些東西不是你命人搜集來的嗎?現在怎麽又叫人扔了?” 
    齊王搖搖頭道:“我錯了,那些東西會貽害萬年!”季薑高興地道:“這就對啦,大王。丹藥這東西最害人了,哪個帝王一沾上它啊,準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時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為你高興。”齊王看了看季薑興高采烈的樣子,搖搖頭,歎了口氣,沒說什麽。 
    齊王把一卷長長的帛圖展開,攤在幾案上,聚精會神地觀看著。季薑走到齊王身後,見那帛圖上有兩幅畫。左邊一幅畫的是一座形狀古怪的高山,山頂呈平滑的圓形,旁邊還標了許多數字和一些奇怪的符號,山體上畫著十餘條或粗或細的直線,不明何意。季薑想了想,不記得齊國境內有這樣一座古怪的高山。再看右邊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是渤海海圖。齊國的地圖她看過無數次,記得海岸線的形狀。隻是這幅看起來更具體、更精細,而且畫的重點似乎不在陸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島嶼都標得一清二楚,有些連她都不知道。 
    齊王的視線似乎全在海圖上,死盯著一刻不放,卻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圖。 
    八月,那個可惡的黑衣人又來了。季薑看見他就來氣,走得遠遠地往下一坐,氣哼哼地斜眼瞟這邊。打定主意齊王就算叫她也不過去侍候——隻當沒聽到!哪知道這次談話齊王從頭到尾沒有叫她一聲。 
    “你怎麽還沒開始?”一坐下來,黑衣人就用訓斥的口氣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齊王平靜地道:“我還需要一樣東西。”黑衣人道:“什麽東西?”齊王道:“曳影劍。”黑衣人臉色一變,道:“你說什麽?” 
    齊王道:“你能給張良,為什麽不能給我?”黑衣人死死地盯著齊王,許久才道:“我跟你說過,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齊王道:“我沒有存心打探,是無意中得知的。”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劍幹什麽?”齊王道:“用它對付漢王!” 
    黑衣人道:“漢王不是你的對手,不必動用這樣的神器,再說這也不在我們的交易條件之中。” 
    齊王道:“如果這是工程的需要呢?”黑衣一怔道:“什麽意思?” 
    齊王道:“明年年初,我將與漢王合力進攻項羽,項羽一滅,我奪取天下的障礙就隻剩下漢王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國家不統一,工程難以開展,我和漢王之間早晚要有一場決戰。漢王現在的實力已不可小視,又有蕭何、張良這些能臣輔佐,對付他很不容易。不錯,我早晚會打敗他,但那將至少用去三年時間。最主要的是……”齊王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到那時,國家人口將有可能降至一千三百萬以下,而這對工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萬人還會不夠?”齊王微微一笑,道:“你沒治過國,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老、弱、婦、孺能算勞力嗎?幹活的人不要吃飯嗎?我的軍隊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養嗎?你以為一千多萬人全能派來施行工程?何況戰火過後,滿目瘡痍,民生艱難,總要與民休息一段時間,做一點恢複重建的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說得怔住,道:“那……你算出來要多少人呢?”齊王道:“戰後餘生者,往往婦人多於男子,一千二三百萬人裏,青壯年男子能有個兩成就不錯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萬人吧,這太少了。我算來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萬,那麽全國人口就必須保證在兩千萬以上。當然,天下安定之後,人口會逐年遞增,但就算把這個因素算進去,建國之時也不能隻有一千二三百萬人。” 
    黑衣人躊躇著道:“那你打算做什麽?用了曳影劍就可以不發生戰爭了?” 
    齊王道:“是的,用曳影劍除掉漢王,事後誰也無法追查。到時一片混亂,群龍無首,我將力主由漢王幼子繼位——漢王表示過,他喜歡如意甚於太子。憑我的地位、權勢,群臣必無人能違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輔政,逐步剪除異己,盡攬大權於一身。一兩年後,形勢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禪位於我。如此則不戰而盡得天下,對國力的損耗豈不是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驚許久,才回過神來,道:“好厲害的計策!也隻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說說試試。曳影劍威力太大,製造也很麻煩,主人輕易是不肯動用的。” 
    齊王道:“可以的話,多給我幾支。”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說什麽?多給你幾支?你以為是買東西嗎,想要多少就多少?這種神器主人那裏都不多。一支夠你用了!曳影劍無堅不摧,漢王又不是銅筋鐵骨,你要多了幹什麽?” 
    齊王道:“張良殺死秦始皇了嗎?計劃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漢王為人狡詐,有好幾個替身,我不能保證一擊必中。去年滎陽之圍,假扮漢王出降、被項羽燒死的紀信你聽說過嗎?你去打聽打聽,他跟漢王有多像!有時連我們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間似乎被齊王說服了,猶豫著道:“我不知道主人會不會同意,不過……你說得確實有理,我盡力而為吧。” 
黑衣人走後,季薑笑嘻嘻地走過來,道:“大王,你終於看出這個滄海客不是好東西啦?” 
    齊王一怔,道:“你說什麽?”季薑道:“你們嘰裏咕嚕地說什麽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說的一定沒一句真話,你在蒙他呢?是不是?”齊王臉色一變,道:“季薑,你看出什麽了?” 
    季薑湊到齊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個小毛病,一用計,右手就喜歡握著左手的食指扳來扳去。放心,你這毛病隻有我知道。” 
    齊王鬆了一口氣苦笑道:“都是跟師傅學的,改不了,終於叫你看出來了。”季薑道:“我成天在你身邊呀,也要細看才看得出來呢。大王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這毛病,有時不用計也扳幾下,叫人家摸不著規律。我觀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麽時候是真,什麽時候是假。” 
    齊王伸手輕輕捏著季薑的下巴憐愛地端詳著,道:“小鬼頭,我還說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沒哪個君王敢用你。” 
    季薑頭一揚,道:“哼!還是看不起人!我為什麽非要被別人所用?我要是個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幹嗎還看人臉色?” 
    齊王道:“嗯,這倒是……咦,對了,我什麽時候給你臉色看了?”季薑道:“我沒這麽說呀,大王。你和別的君王不一樣,自己見識高,還能包容采納別人的意見。李左車那樣有才氣有傲骨的人,不都給你收服了?我要是個男的啊,跟誰爭天下也不跟你爭。我願意做你的臣子,不過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個丞相。” 
    齊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夠謙虛的,還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嗎?再往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薑道:“我就服你一個人嘛,別的人我都沒放在眼裏。”齊王道:“越說越沒邊了,還當真哪?行了,說正經的,季薑,你今天看出的事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講,尤其不要在那個滄海客麵前流露出一星半點,知道嗎?”季薑不高興地道:“大王,那麽多軍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這點小事你還不放心我?那個滄海客陰惻惻的,冷得叫人汗毛直豎,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點疏遠他!你對他耍點計謀給他點苦頭吃,我高興都來不及,哪會來壞你的事?” 
    齊王點點頭道:“這樣就好。不過季薑,你不要這樣漫不經心。這不是小事,真的不是小事。隻要你泄露了一點點口風,就會造成遠比你能想象得到的大得多的犧牲。我絕不是在嚇你,季薑,你明白嗎?” 
    季薑搖了搖頭道:“不,我不明白。大王,你……你到底在做什麽?”齊王蹲下來,輕輕抱住季薑的雙臂,道:“我在與一個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危險、最強大、最有智慧的敵人交戰。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讓我害怕,但這次,我害怕了,因為我沒有必勝的把握。季薑,我需要你。請你答應我,不管在什麽時候,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信任我,幫助我,好嗎?” 
    聽著齊王如此認真地說著這些莫名其妙的怪話,季薑心中一陣陣發寒,不由得掙開雙臂,退後一步,道:“大王,我還以為……以為你已經清醒了。” 
    齊王道:“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季薑,我知道,我這段時間的舉止有許多讓你疑惑的地方,我一時很難向你解釋,也沒空向你解釋。我隻能告訴你,我沒有變,我還是以前的那個齊王,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請相信我,季薑。” 
    季薑依然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齊王,不動,也不說話。齊王看了季薑一會兒,歎了口氣,站起來向外走去。他低著頭,樣子像有些鬱鬱寡歡。 
    季薑看著齊王的背景,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五天後,黑衣人滄海客又來了,帶著一隻狹長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進一張琴,但裏麵肯定不是琴,因為黑衣人抱著它的樣子有些吃力,顯然分量不輕。 
    兩人進入內室,又談了很長時間。出來時,齊王送他到門口,道:“……就請貴主人等我的捷報吧。對了,你現在打算回島嗎?”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經辦完了。” 
    齊王道:“既然事情都已辦完,不妨多留幾天吧。孤島生涯,日複一日,不嫌無聊嗎?臨淄景物繁華,所謂‘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揮汗成雨’,這景象在外地可不容易見著。我叫人拿我的車駕載你在城裏四處看看,怎麽樣?你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這種熱熱鬧鬧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臉上現出一陣悵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歎口氣道:“算了,我看得夠多了。盛衰交替,永無休止。興盛時顧念留戀,將來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齊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於懷?就趁興盛時多留點愉快的記憶,將來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蘭秋菊,本就該正當時令去欣賞,誰叫你一直盯著它到凋謝呢?生命是用來享受的,否則縱得長生又有什麽意義?” 
    黑衣人似有些被打動了,默不作聲。齊王道:“臨淄城北有一座顓頊祠,有年頭了。前幾天我叫人修繕了一下,齊魯一班老夫子還作了篇洋洋灑灑的祭文,曆數了從顓頊帝到高陽八愷的種種功績德聲,文采可真不錯,字字有來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陽氏一族原來曾如此昌盛。怎麽樣,有興趣看一下嗎?碑文、壁畫、塑像,全都是齊國一流的好手製作的,包你看了不會失望。”齊王似是很隨意地說著,眼睛卻專注地看著黑衣人的臉色。 
    黑衣人動容了,點一點頭,有些感動地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去。” 
    宮門大開,齊王的車駕魚貫而出。齊王親民,出巡不大警蹕清道,以免驚擾百姓。所以,當車駕緩緩駛入臨淄市中時,行人商賈們也不驚慌躲避,反而興奮好奇地盯著主車車窗垂著的那一薄層黃絹簾幕,希望能幸運地一睹這位名震天下的國王的風采,但簾幕紋絲不動。 
    宮中,齊王整裝待發。他小心地把一隻狹長的木匣包裹好,再捆紮到他的追風的背上。 
    季薑走過來,摸了摸追風的脖頸。齊王一語不發,臉色凝重地忙碌著。捆紮完後,搖了搖那隻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薑道:“大王,你……你要去打一場沒有必勝把握的戰爭了,是嗎?”齊王道:“是的。”回過頭來,看著季薑,道,“你能陪我去嗎?”季薑和齊王對視了片刻,道:“我去。”齊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道:“因為我沒有選擇,大王,我隻能相信。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麽重要,如果連你都不可相信,我……我……” 
    齊王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伸手捋捋季薑的頭發,托起她的頭來,輕聲道: 
    “季薑,你對我同樣重要。”說罷,一揮手,一名侍衛牽來一匹馬,交給季薑。季薑接過韁繩,道:“大王,我們要去哪兒?”齊王跨上追風,道:“芝罘。” 
    臨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蹴鞠……什麽樣的戲娛都有。車駕在人群中緩緩前進,黑衣人隔著薄薄的黃絹簾幕看著車外的一切,目光有些惆悵。 
    驛道上,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前進。蹄聲嘚嘚,仿佛急促的鼓點,敲擊得一路塵土飛揚,在這隊人身後形成一條黃龍。 
    季薑大聲道:“大王,為什麽要這麽急?”前麵的齊王頭也不回地道:“那條調虎離山計拖不了多久,他很快會醒過神來的。我們必須趕在他前麵。”季薑聽得迷惑不解。齊王不再說話,伏在馬背上,快馬加鞭,奔馳得更快了。 
    臨淄城中,車聲轔轔,人語喧嘩。忽然,有人喊道:“蒯瘋子來了,蒯瘋子來了!”人群分開一條道路,一個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人過來,笑嘻嘻地唱著一支調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兒跟在他身後起哄相和,但顯然誰也沒聽懂他的歌詞。 
    車中的黑衣人渾身一震,他聽懂了。那是一首古曲。“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那瘋子唱著,忽然衝向齊王座車,一下撲在車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蒯徹沒瘋,瘋了的是你。我不想為你陪葬,所以隻能佯狂避禍。大王,我是多麽想念過去的那個你啊。唉,那時你那麽聰明,那麽果決……”黑衣人看著簾幕外侍從們連拖帶拽把這瘋子拉走,神情中現出一絲深思。 
    蒯徹仰天大笑,一甩手擺脫眾侍從,繼續唱道:“休矣,休矣,今之從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揚長而去。眾小兒跟在他身後,拍著手學著他的聲調唱道:“休矣,休矣,今之從政者危矣……” 
    車駕前行了一會兒,車中的黑衣人忽然臉色一變,跳了起來,一把拉開車門,揪住車旁一名侍從的衣襟,大聲道:“你們大王呢?他去哪裏了?” 
    終於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濱。一行人下了馬,都已汗出如漿,疲憊不堪。季薑也累,更多的卻是興奮。她站在海邊,張開雙臂,迎著海風,深深呼吸著那熟悉的帶著鹹味的空氣,心中歡喜無限。 
    天上飄著幾朵白雲,海鳥在海麵上飛翔盤旋,不時發出幾聲鳴叫。季薑歎道:“唉,住在海邊時,從沒覺得它的好。在臨淄待久了,才發覺有多麽想念它。” 
    齊王在旁邊地上不知忙些什麽,口中道:“給我看看海風的動向。”季薑一怔,道:“看海風?大王,你……”回過頭來,隻見齊王帶來的那隻長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開來。匣子裏並排放著三支黑黝黝的長形尖頭物體,通體閃著金屬的暗光,卻又看不出是哪種金屬,旁邊還擺著一些形狀古怪的附件,怎麽看怎麽叫人覺得詭異。 
    齊王從匣中取出一支那長形尖頭的怪物,手腳敏捷地在地上組裝起來,道:“別告訴我你已經忘了怎麽判斷風向了。” 
    季薑道:“當然不會。可這是……”齊王道:“那就給我看看吧!現在海風的方向和強度怎麽樣?半個時辰之內會不會有什麽變化?”齊王說著,手裏的動作不停。季薑疑惑地看著齊王,抬頭盯著天上的白雲看一陣,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 
    “大王,要出海嗎?今天這點風恐怕張滿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風,稍偏北一點,風力很小,三個時辰之內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齊王道:“很好,你站過去一點。”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齊王架設起來,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麵的天空。 
    季薑道:“大王,這是什麽?”齊王道:“曳影劍。”向季薑揮了揮手,“再站遠點,再遠點,對,就這樣。叫侍從們也站在那邊,跟他們說,注意來路。如果見到滄海客來,攔住他,別讓他靠近我。” 
    季薑道:“滄海客?那個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臨淄城閑逛嗎?怎麽會來這兒?” 
    齊王道:“他會來的。他不算聰明,但經曆得太多了,總比一般人警覺。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大概離這裏已經不遠了……” 
    季薑越聽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頭一震——遠處隱隱有馬蹄聲傳來!向聲音來處望去,果見一人一騎遠遠地飛奔而來,她倒抽一口冷氣,雖然遙遠,但看得出騎者是一身黑衣。季薑驚疑不定地回頭看齊王,齊王卻是恍若未聞,隻半跪在地上對那“曳影劍”做最後的細微調整。 
    嘚嘚嘚!嘚嘚嘚!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馬上那黑衣人的麵貌也已看得見了,果然就是那滄海客。 
    齊王繼續著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馬急馳,越來越近,終於近到能看清齊王手中的動作了,黑衣人臉色驟變,驚叫道:“你在幹什麽?住手!快住手!” 
    齊王頭也不抬,沉聲道:“射他的馬!”侍衛們彎弓搭箭。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陣“嗖嗖”聲響,數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馬,那馬慘嘶一聲,人立而起,將黑衣人摔了下來。馬痛苦地掙紮了幾下,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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