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作者:錢莉芳 韓信篇 二

來源: 玉珠 2021-01-14 09:48:5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95451 bytes)

春秋時的人,就個個知道老子出關後的去向嗎?”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究竟是來源於什麽了! 

    來源於東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當時我一心想要把他問倒,盡往難裏問,卻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時代過來的人,也未必會知道這些事。然而,這東海君卻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有問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無懈可擊!到底要什麽樣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我感到背上一陣發寒,道:“國尉,難道這個東海君……”國尉道:“現在什麽也不能肯定,我要進一趟宮。”國尉進宮去了,我等著他。坐了站,站了坐,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國尉才回來了。 

    國尉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坐下來就呆呆地出神。我從沒見過國尉這副樣子,忙問:“國尉,你怎麽了?見到他了嗎?你看他究竟是什麽來曆?陛下呢?說了什麽沒有?” 

國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是呆呆地坐著。許久,忽然道:“你聽說過能照見人五髒六腑的鏡子嗎?” 

    我一怔,道:“國尉,你說什麽?什麽鏡子?”國尉喃喃地道:“我見到了。形製真是奇特,寬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樣明明白白地擺在我麵前。我看見了我的骨骼,看見了我的內髒,活生生的。你知道我們的髒腑是怎樣蠕動的嗎?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聲道:“國尉、國尉,你清醒一點!不管你看到了什麽,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東海君製造出來的幻象!那些江湖術士有這個本事的!” 

    國尉慢慢地把目光轉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問題也是幻象嗎?沒人能欺騙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時摔斷過,後來好了,沒幾個人知道。那鏡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舊傷痕……算了,承認吧,這次我們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麽?真的長生不老?真的神仙?”“真的妖孽。”國尉長歎一聲,站起來,“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會來得這麽快?我們的帝國,才剛剛建立啊!”我道:“國尉,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國尉看著我,道:“國之將亡,必生妖孽。作為太史,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句話的含意。無法解釋的妖異之事,從來都是亡國的前兆。夏後氏德衰,有二龍降而複去;殷商之衰,始於武乙帝囊血射天,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於褒姒,而褒姒不正是龍涎所化的嗎?現在,輪到我們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國尉,你不是一向智計過人、戰無不勝的嗎?” 

    國尉歎道:“我能為帝國擊敗一切戰場上的對手。可現在這個,不是屬於人間的。”“不,不,”我喃喃地道,“一定有辦法的,國尉你一定會有辦法的……”國尉搖了搖頭,道:“他太聰明了,直接從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和一個君王身邊的妖孽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鬥爭。”國尉的話,讓我無比傷心。 

    廷議已完全停止,現在奏呈都由李斯他們代為批複。朝臣們越來越難以見到始皇帝。 

    一些人開始在背後痛罵東海君。始皇帝得知,下令將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處死,餘者下廷尉治罪。 

    還有一些人密謀暗殺這個妖孽。暗殺沒有成功,為首者被車裂,脅從者棄市……我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了國尉府。出乎我的意料,國尉又變得好整以暇,居然有閑情整理起他的舊作來了。“我們大秦現在危機四伏,”我傷心地道,“你怎麽還……”“那你要我怎麽樣?”國尉頭也不抬一下地道,“蓬頭跣足、以頭搶地?”我幾乎被國尉不以為意的態度激怒了,隻是出於一貫的尊敬,才克製著道:“我以為你至少應該進諫一下的。”國尉放下手中的簡冊,慢慢抬起頭,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國尉這段時間老了許多。 

    “你知道的,”國尉疲倦地道,“那天見過東海君,你就該知道的,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違抗的。” 

    我道:“盡人事,聽天命,是人臣的職分!”國尉搖搖頭,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從一開始,我就與陛下約好,永遠不改變這個身份。功勞再大,受職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沒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沒有義務為它殉葬。” 

    我呆住了,許久,才道:“原來……那時你就……想好退路了?” 

    國尉歎道:“那倒不是,那時我隻是不想受束縛。今天的情勢,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我心裏又升起一絲希望:“那現在……國尉你……”國尉道:“我說過了,這是天意——我恐怕該歸隱了。”我大吃一驚,道:“什麽?歸隱?不!國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國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國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嗎?”說完,他彎下腰去,繼續整理他的簡冊。 

    我怔怔地看著他,悲傷地道:“國尉,無論如何,至少帝國是你一手締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滅亡嗎?你就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不,我有。”國尉道,“隻是和你想象的不同。”國尉慢慢地踱到幾案旁,拿起案上的黃金虎符,輕輕地把玩著,道:“帝國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暫而亡,那將是我的恥辱。所以,我必須做一件事,證明那不是我的過錯。 

    我茫然地隨口道:“做什麽?”國尉道:“找一個傳人,把我這一身的智謀傳給他,讓他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再建一個帝國。以此來證明,亡國不是我的無能造成的。”我目瞪口呆。國尉的心思,向來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還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生出這樣不可思議的想法!國尉繼續道:“當然,我會很小心,不讓他用這智謀來對付帝國。我會找一個足夠聰明,又有足夠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來壓製他的野心,不讓他在亂世到來之前起事。同時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縣令,不要給他在仕途上出頭的機會。如果帝國不亡,他的所學毫無用武之地,反會引起他對權力的覬覦;如果帝國必亡,他出仕隻是徒然為帝國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亂,想抓住點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他們都瘋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個術士迷昏了頭,一心想追求長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國尉拋棄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麽傳人!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隻是一個名望尊崇而毫無實權的文官,除了忠誠,我一無所有。 

    我隻能無奈地看著帝國一步步走向淪亡。三天後的一個清晨,國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鹹陽,沒有驚動任何人。他給始皇帝留下一道辭呈。但始皇帝沒怎麽看就隨手扔到了一邊——他已經完全沉浸到東海君為他營造的那個荒唐世界中去了,現實的一切,都被他認為是無足輕重的。 

    故事講完了。精致的雀銅燈還在靜靜地燃著,熱好的黍酒早已冰涼。韓信道:“後來呢?” 

    仲修道:“就像國尉預言的那樣,帝國一步步走向滅亡,再也沒人能挽救她的命運。” 

    韓信道:“我是說那個東海君。他不是說他有什麽長生不老之術嗎?始皇帝後來不還是在沙丘駕崩了?難道他沒有因此受到懲罰?” 

    仲修蒼涼地一笑,道:“他不會的。因為他隻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離開了。”韓信道:“半年?難道始皇帝後來就一直……”仲修道:“我說過,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邊喋喋不休地進讒。半年的時間,就足以使始皇帝永遠陷入成仙的迷夢中了。他突然失蹤的那一天,始皇帝像發了瘋一樣,親自審訊了每一個奉命侍候東海君的人,然後把這些人全殺了。接下來就是找,找,找。鹹陽幾乎被掘地三尺,各郡縣也接到他的畫像和搜尋密令。始皇帝還派徐巿率眾出海尋找,他自己也借巡遊之名四處尋訪。那段時間,皇帝的樣子非常可怕,眼裏像要噴出火來,常常一個人背著手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在罵什麽,隻是覺得奇怪,就算東海君的不辭而別使他願望落空,也不至於如此大動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騙了。再往後,他的性情越來越難以捉摸,喜怒無常。他完全沉迷於方術之中,可有時又會指著那幫宮廷術士破口大罵,罵他們無用、罵他們欺世盜名,說:隻有東海君是真的,你們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說:看以後還有誰敢欺騙朕!公子扶蘇就是因為在這件事上說了幾句話,被打發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後一次巡遊途中駕崩,也沒有再見到那個東海君。” 

    韓信想了想,道:“你說秦始皇曾繪了他的畫像找他?現在還有那畫像嗎?”仲修道:“現在天下大亂,地方官衙大多被毀,恐怕不會有那畫像了。宮裏存檔圖籍應該有一幅的,可也說不準。時間過去那麽久了,況且趙高把持朝政時,把一切都搞亂了……對了,你不是楚軍的人嗎?現在楚軍接收了一切宮室府庫,正在清點搬運其中的器物,你可以問一問啊。” 

    韓信苦笑了一下,道:“他們隻對金銀珠寶感興趣,圖籍文書全讓劉邦拿走了。”“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劉邦比你們大王要高明。”韓信歎了口氣,不予置評。仲修道:“不過要是那樣的話,還有一樣東西你也許能看得到:照心鏡。那是東海君留給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韓信道:“照心境?就是你們國尉說的那麵鏡子?”仲修道:“是的。那鏡子放在後宮,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據一些內侍說,那東西真能照見人的五髒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麵,映出來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麽一回事。那鏡子能照見人體內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來照侍寢的宮人,看她們是否有異心。如有,則當即處死。” 

    韓信奇道:“這也能看得出來?怎麽看?”仲修道:“據說女子若有邪心,則必膽張心動。不過我不大相信,這也許是緊張造成的。那些被擄入宮掖的六國女子,初見始皇帝有幾個不膽戰心驚?想來因為這麵鏡子,一定屈殺了不少無辜女子。唉!” 

    從仲修家出來,已近天明。一個晚上,他聽了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現實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運有什麽關係呢? 

    是的,是這一切導致他遇到了師傅,可那在整個故事中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而他自己,又是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個人物,他隻是師傅用來證明自己價值的一個工具。 

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賞識過他,不過是過去,還是現在。清晨的寒風吹在身上,刺骨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雙臂。街道上,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滿地打轉。他想自己也正像這飄零的枯葉,孤獨而無助,被亂世的暴風裹挾著,不知將吹向何處。他慢慢踱回營房,同營的人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大王派人來找過你好幾次了,亞父也找了你兩次。”韓信驚訝道:“找我?大王和亞父找我?有什麽事?”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問吧。大王那邊看來比較急,你最好去快點。”韓信應了一聲出去了。沒多久,範增匆匆趕來,一進來就問:“韓信呢?回來了沒有?”同營的人道:“回來了。”範增鬆了一口氣,道:“回來就好。我還以為他……對了,他現在人呢?” 

    同營的人道:“去見大王了。”“去見大王?”範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嗎?”同營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麽事,派人來了三四趟。剛才他一回來,我們跟他一說,他就去了。”範增坐下來,疑疑惑惑地自語道:“奇怪,這次大王倒對他產生興趣了?” 

    幾案上有一支削壞的殘簡被範增的手肘帶到了地上,範增撿起來隨意看了一眼,立時眼前一亮。那殘簡上寫著:“關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不可輕棄。然……”其餘的字就看不清了。 

    範增抬起頭來,道:“這是誰寫的?見解不錯啊。”同營的人道:“韓信寫的,又寫又改地搞了一個晚上。我們才沒那份閑心呢!”“嗯,是嗎?”範增將幾案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殘簡一一拿過來看,不時點頭自語,“嗯,不錯,有理。” 

    忽然,他拿著一支竹簡,猛地站起來,手微微發抖。那竹簡上寫著:“執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後麵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範增道:“這……這原來是他給大王上的奏疏?”同營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麽寫得這麽認真呢?”範增一頓足道:“糟了!昨天剛有個書呆子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頂撞,被烹殺了。他怎麽這個時候……唉!他去大王那裏多久了?” 

    “啪”的一聲,奏疏被砸到韓信的腳下。“這個西楚霸王要不要你來做?”項羽怒氣衝衝地道,“殺子嬰錯了,定都彭城錯了,把漢中給劉邦錯了,封田市錯了,封趙歇錯了,張耳、陳餘、臧荼……都封錯了!是不是我入關以來就沒有一件事是做對的?不聽你的就會重蹈亡秦之覆轍?嗬,不得了,作什麽驚人之語!秦朝是誰攻滅的?是我!我拯天下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使六國得以複立,誰不對我感恩戴德?誰不說我處置得當?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個屁!” 

    韓信看著腳下被摔散了的簡冊,一動不動,等項羽罵完,才平靜地道:“現在大王正行封賞之事,許多人讚頌大王,隻是為了分封時得到更多的好處。他們並不關心大王的江山,隻關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應被這種人的頌聲蒙蔽…… 

    “放肆!”項羽吼道,“真話假話我聽不出來?要你來教訓我?哦,說我好話的都是在阿諛奉承我,你這樣指著鼻子罵我,我才該洗耳恭聽?別忘了你的身份!一個執戟郎中,敢這樣和我說話?昏了頭了你!來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韓信愕然地望著項羽,心中的吃驚更多於害怕。兩名侍衛一左一右過來抓住韓信的胳膊。 

    “住手!”隨著一聲威嚴的喝聲,範增跨進了殿門。兩名侍衛不由得鬆開了手。項羽道:“亞父,你來了?”範增走到韓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麵等我,待會兒我有話跟你說。”韓信道:“是。”抬頭感激地看了範增一眼,退了出去。範增又對周圍的侍衛們道:“你們也都下去。”侍衛們看看項羽,項羽揮手道:“下去吧。” 

    眾人退下,殿門關上。範增彎腰撿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為了這個,你要打他?”項羽恨恨地道:“不止是這個。亞父,你沒見他剛才說話時的那副口氣,教訓起我來了!簡直狂得沒邊了。不給他點苦頭吃,我看他要……”範增道:“阿籍,不管韓信到底寫了什麽,說了什麽,我隻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放過他?” 

    “我辦不到!”項羽別過頭道,“亞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話有多可氣……”“好,”範增道,“那你就索性殺了他!”“殺了他?”項羽倒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啊。”範增坐下,把手放在項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麽叫士可殺不可辱嗎?他那樣的人,你要麽別碰他一根毫毛,要麽幹脆把他殺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讓他活著,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範增的神態語氣十分嚴肅。但項羽看著他,忽然笑了,道:“我怎麽沒聽說他反噬過那個逼他鑽褲襠的小子?” 

    範增道:“那是時機還沒到。阿籍,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準備怎麽處置他?”項羽無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亞父的麵子,饒了他這回。”範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這樣吧。”項羽奇怪地道:“怎麽?亞父,你還不滿意?”範增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站起來向外走去。項羽道:“亞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嗎?”範增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道:“為你著想,我寧可你選擇殺了他。” 

    淩空而起的複道,連接著一間間巍峨壯麗的宮室,仿佛橫跨銀河的天橋。範增和韓信漫步在一條高高的複道上。從那兒,可以遙遙望見渭南上林苑中那氣勢恢宏、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宮。複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運著財物的楚軍士兵。他們忙碌地穿行在各宮室之間,肩挑手扛,將帝國昔日聚斂來的珍寶金帛成箱成籠地往外運,幾名將軍在其中大聲地呼喝指揮。 

    範增一邊緩緩走著,一邊道:“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讚成。阿籍的分封確實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隱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麵子上,別往心裏去,好嗎?” 

    韓信看看遠方鱗次櫛比的宮殿,淡淡一笑,道:“亞父,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什麽。” 

    範增停下腳步,盯著韓信。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道:“你心機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還是敷衍,能不能聽一個老人的幾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過人。但謀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確的建議,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議。如果明知一種建議是君王無法接受的,或君王確有錯誤但已無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說了。謀臣的能力能否得到發揮,取決於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為觸怒君王,而連進言的資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見解又有什麽用呢?” 

    韓信恭恭敬敬地道:“亞父所言極是。”範增皺著眉頭。他很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恭敬受教的態度,但又無法可想,隻得道:“我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如果你聽不進去,我也沒有辦法。阿籍年紀輕,你也是。其實你們應該能很好相處的,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範增搖搖頭,又歎了口氣,步履蹣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韓信忽然對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生出一種同情心。這個老人背負得太多:君臣之義、托付之重,甚至還有一種類似父輩對兒孫的舐犢之情——這一點也許連範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壓得他蒼老的身軀不堪負荷。 

    但他不能因為對一個老人的同情就留下來,將全部心血耗在一個完全不值得輔佐的人身上——這次上書,是他對項羽的最後一次試探。現在,他已對項羽徹底放棄了希望。 

    範增又道:“韓信,你有沒有感到阿籍近來有些變了?”韓信道:“嗯,好像是有點。自從進鹹陽以來,大王就不大聽勸了,而且殺戮也太重。殺降是大忌,大王不該殺秦王子嬰的。”範增道:“是啊,還有定都的事,那麽多人也勸不住。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權力這東西,唉!”韓信隱約感到那不完全是權力造成的,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但又說不出來,便隻是保持沉默。複道盡頭是一座雕梁畫棟的宮觀。走進去,裏麵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宮門的門檻已被撬掉,以便將馬車直接趕進來,裝運那一匹匹錦緞絹布和各式銅具漆器。貴重的黃金珠寶被整齊地排放在一張寬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吏正在認真地清點登記,見範增走來,忙跪下行禮。 

    範增揮揮手道:“忙你的吧。”沿著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樹、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範增臉上毫無欣悅之意,反而顯得心事重重。他隨手抓起一把珍珠,鬆開手指看著那一顆顆晶瑩圓潤的珍珠落回漆奩,道:“韓信,你發現鹹陽這些宮室裏少了什麽沒有?” 

    韓信道:“財物沒少,圖籍文書少了。”範增點點頭,憂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一個個都被這裏的珍寶美女迷得暈頭轉向,誰來關心這個?我跟阿籍說了,他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唉!劉邦早晚會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韓信默然。 

    出了這所宮觀,又走了一段路,範增忽然停下腳步,道:“除了圖籍文書,我總覺得這裏麵還少了一樣東西,而且是很重要的東西,可就是想不起來。韓信,你能幫我查查嗎?人一老,腦筋就不太好使了。” 

    韓信道:“不會吧,玉璽、符節、宗廟禮器……重要的東西我們都得到了呀!”範增搖頭道:“不,一定還有什麽,我有這感覺。你去找找看,這次我們得到的秦國所有財物的清單,在軍中主簿那兒。你去查一查,也許能想起什麽。” 

    秦國的財物太多了,清單就堆得像小山一樣。韓信坐下來,一冊一冊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盡管如此,看完全部簡冊,還是花了他將近三個時辰的時間。合上最後一冊竹簡,他開始瞑目深思。主簿奇怪地道:“韓郎中,你在找什麽?查到了嗎?要不要我幫忙?亞父讓我盡力協助你。” 

    韓信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經知道了。多謝你的好意。”說完站起來,揉了揉麻木的雙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著他的背影。 

    “你已經知道了?”範增驚訝地道,“查得這麽快?到底少了什麽東西?” 

    韓信道:“九鼎。” 

    範增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個……我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偏就想不起來。對啊,就是這鎮國寶器!”忽又眼中現出憂慮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傳,得九鼎者得天下。現在九鼎卻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見到韓信,仲修有些奇怪。“你師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訴你了嗎?”韓信道:“不,是別的事。先生見識廣博,我想向先生請教一件事:九鼎為什麽在傳說中那麽重要?不就是九隻鼎嗎?”仲修道:“九鼎不是九隻鼎,而是一隻。這隻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傳是當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鑄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為如此,它成了權力的象征,幾乎與玉璽一樣重要。當年楚莊王隻不過問了一下鼎的輕重,就使周朝為之震動,就是這個道理。” 

    韓信道:“原來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聞了。那麽請問先生:九鼎很大嗎?”仲修道:“這我不清楚。不過據說鑄鼎之時,連遠方蠻夷的貢金都用上了,應該是不會很小。”韓信道:“怎麽,先生你沒見過九鼎?”仲修道:“是的。” 

    韓信詫異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嗎?這樣的鎮國之寶,怎麽會沒見過?”仲修道:“不但是我,滿朝文武都沒見過。”韓信越聽越奇,道:“怎麽回事?九鼎不是禮器嗎?祭祀時不是要拿出來的嗎?”仲修搖頭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麽用場的。我隻知道,它對天子之外的人來說是不祥之物。”韓信一怔,道:“先生此話怎講?”仲修道:“四十……對,是四十九年前,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們昭襄王五十二年,秦軍攻入周都洛邑,延續了八百年的周朝就這樣被我們秦國滅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後,周朝的玉璽找到了,宗廟禮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將士們不甘心,抓來周王宮中的宦官宮女訊問,打聽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訊問的人說出來的話都一樣:九鼎隻有天子才能接觸。除了曆代周王,誰也沒有見過九鼎——最受寵信的內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經去世,總不能起死者於地下來問吧?於是秦軍將士隻能自己分頭搜索。他們像篦子一樣把整個王城篦過來篦過去,幾乎翻了個底朝天,終於在一個布局嚴密的地下迷宮裏找到了九鼎。他們興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來,運回鹹陽,獻給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酺十日,賜民爵一級。你猜後來那些將士怎麽了?” 

    韓信道:“當然是受重賞了。”仲修道:“重賞?回鹹陽後,凡是接觸過、押運過,甚至是見過九鼎的將士,都受邀參加了宮裏的慶功宴。後來,這些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韓信震驚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為何不賞反誅?”仲修道:“誰說不賞的?賞了。昭襄王給那些將士家屬的賞賜,是戰功賞賜的三倍!至於那些將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殮的人說,屍體上沒有任何傷痕,應該是飲鴆而死。但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既要厚賞,又要賜死。” 

    韓信道:“那後來……那九鼎是怎麽處置的?” 

仲修道:“此後的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樣,將九鼎嚴密地收藏起來,不讓任何人接近。這麽多年來,隻有莊襄王駕崩時,曾有個宦官趁國喪混亂,偷窺了一下那間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殺了。那時是相國呂不韋主政,呂相國勸他不要剛即位就殺人,那不祥。但他不聽,竟說:除非我不做這個秦王!後來呂相國也隻能依他。你相信嗎?那一年他才十三歲!” 

    韓信道:“為什麽?隻不過看了一眼啊。”仲修道:“所以說此鼎乃不祥之物呀。”韓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窺之後、被殺之前,有沒有跟別人說過關於九鼎的話?” 

    仲修道:“說過,就兩句,偷偷跟他哥哥說的。後來暗中傳開,但誰也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 

    韓信道:“哪兩句?”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東西會招鬼。”韓信一愣,道:“這是什麽意思?”仲修搖搖頭,道:“不知道。人都已經死了,恐怕沒人會知道這兩句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韓信道:“難道就從來沒有人能見過九鼎還活下來?除了君王以外?”仲修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種奇特的神色,道:“有。”韓信道:“有?誰?”仲修緩緩地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東海君嗎?”韓信意外地道:“他?那個長生不老的術士?” 

    仲修點點頭,道:“是的,就是他。據我所知,他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進過那密室還能生還的人,而且那次還是始皇帝帶他去的。進去了很長時間,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韓信道:“一個江湖術士,怎麽會對九鼎感興趣?” 

    仲修道:“誰知道呢?也許他認為這東西和煉丹之類的事情有關吧。對了,說來也巧,就是在去過那密室之後第二天,他不辭而別了。嗯,也許是這國之重器的陽剛之力把他的邪術鎮住了,讓他玩不下去了吧。這樣看來,這東西倒也不完全是不祥之物呢。” 

    押運秦朝財物的隊伍起程了。季布在前,桓楚在後,於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蕩蕩,首尾望不到頭。隊伍中還夾雜著一批批用繩索捆連、臉帶淚痕的美貌女子。鹹陽百姓聚集在道路兩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手提馬鞭的楚軍士兵來回巡邏於百姓和隊伍之間,虎視眈眈地盯著人群,不時揮鞭驅回幾個被人群擠到街上來的人。 

    遠方一處高台上,項羽誌得意滿地看著這一切,對旁邊的範增道:“亞父,我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這麽多人拚著命要稱王稱霸,果然有味道…… 

    範增憂心忡忡地道:“阿籍,韓信這個人真的很危險。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盡快殺了他。現在鹹陽很亂,諸侯正在陸續各就封國,要是他趁亂投奔他人,後果不堪設想。” 

    項羽皺了皺眉,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著範增,道:“亞父,除了韓信,你就沒別的事可說了嗎?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這樣成天心神不寧?” 

    範增道:“他的才能太可怕了,遠勝於我。一旦發揮出來……阿籍,我簡直不敢想象。” 

    “亞父,你能不能……”項羽猶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遠是個孩子似的。” 

    範增一怔,臉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地,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是,大王。”他吃力地答道。 

    灞上,漢王劉邦的主營。漢王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皺著眉道:“這究竟是什麽玩意兒?樣子怎麽這麽古怪?” 

張良站在一旁,搖頭道:“臣不知道。軍中的考工來看過了,他也沒見過這種東西。不過他說這上麵有燒炙的痕跡,估計用的時候要生火。” 

    漢王道:“廢話。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裏那麽厚的一層煙灰不是明擺著嗎?可生了火幹什麽?冶煉?煮食?烤炙?東西擱哪兒?” 

    張良道:“不知道。我總覺得它不會是派這些簡單用場的。”漢王道:“那它是派什麽用場的?” 

    張良道:“不知道。”漢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還有誰會知道?”張良笑了笑道:“臣可從來沒有說過自己什麽都知道。” 

    漢王背著手圍著那龐然大物轉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個人,就得到了這樣一個連派什麽用場都不知道的東西,這叫什麽事!我是不是還要帶著這大家夥進漢中?聽說那棧道走起來可夠戧!” 

    張良道:“正因為已經為它死了那麽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將它帶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隱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機栝守衛著的,會是普通東西嗎?” 

    漢王點頭道:“嗯,有理!那就聽你的。你總是給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過似乎每次都挺靈的。” 

    回到住處,天色已晚。韓信已經兩天沒睡一個好覺了,此時隻覺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懶得脫,就和衣往下一躺,閉著眼睛扯過被子蓋在身上。 

    疲勞歸疲勞,腦子裏卻還是亂哄哄的不肯靜下來。長生術、照心鏡、九鼎、秦始皇、東海君……一大堆荒誕不經的怪事糾纏在一起,不停地在腦海裏翻騰。 

    很久以後,他才漸漸進入夢鄉。 

    在夢裏,他見到東海君。在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房間裏。他覺得東海君的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東海君對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他知道那很重要,卻一句也記不住,隻是幹著急。 

    東海君陰森森地笑著,遞給他一麵鏡子。他接過來,看見鏡子裏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髏,還在動。反過來,看見的是一攤濃濃的鮮血。鮮血慢慢擴散到整麵鏡子,慢慢地從鏡子裏滲出來,慢慢沾上他的雙手……他恐懼地想:這是夢,這是夢,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夢怎麽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裏呢?“起火了!起火了!”半夜裏有人大喊,驚醒了他的噩夢。他睜開眼,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南邊阿房宮方向起的火,離這裏有好幾十裏地,毫不相幹。 

    “燒阿房宮關老子屁事!大驚小怪,擾了老子一場好夢!”幾個人憤憤地說著,又一頭鑽回營帳去睡了。 

    還有一些人因為反正睡不著了,索性三三兩兩站在那兒看火景,指指點點,傾訴著當年來鹹陽服徭役時所受的種種苛酷待遇,言語間透出一種複仇的快意。 

    韓信獨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紅色的天空。許久,一個聲音在旁邊輕輕地問:“有何感想?”韓信不由自主地喟歎一聲:“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覺起來,向聲音來處望去,道:“誰?”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鴻門一別才幾天,這麽快就忘卻在下了?” 

    韓信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立刻認出了來人:正是鴻門宴上那個麵貌秀美如女子,計謀卻耍得極其老練的謀士。 

    “原來是張先生,失敬。”韓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韓國司徒,又是漢王重臣,怎麽半夜三更來找上我一個項王侍衛來了?” 

    張良一拉他的手,壓低了聲音道:“找個僻靜點的地方說話。”韓信會意,帶著他繞到營帳後麵。營帳後停放著一車車糧草。韓信和張良在糧車間穿插行進,四周寂無人聲。最後兩人登上一輛較大的糧車,坐在那高高的糧草堆上,周圍盡皆一覽無餘。 

    張良道:“鴻門一別,早就想來拜訪足下。隻是沛公剛被封為漢王,整軍入蜀,事務繁多,拖著不讓我走。今日才算得閑。” 

    韓信道:“找我做什麽?鴻門宴一麵之緣,還不值得先生如此掛念吧?” 

    張良看著韓信,微微一笑,道:“關中素稱形勝,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未可輕棄。 

    韓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張良歎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韓信道:“你從哪裏看到的?” 

    張良道:“項伯那兒。你真夠厲害!知道嗎?當時我給你那道奏疏嚇出了一身冷汗。項王要是照你說的去做,漢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項王差點把奏疏砸到我臉上。”韓信說道,望向南麵阿房宮的衝天大火,歎了口氣,“不定都關中而都彭城,是項王最大的失策。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如今也沒有什麽好談的了。” 

    張良道:“項王有你這樣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韓信望向天邊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從他入鹹陽以來,整個人都變了,拒諫飾非,一意孤行。照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將為他人所奪。範增倒是忠心,看在項梁的麵上輔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張良道:“那你自己呢?總要想條出路吧!你準備怎麽辦?不至於當一輩子執戟郎中吧?” 

    韓信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也許是天意。”張良道:“你怎麽會這樣想?以你的才華,到哪裏不會受到重用?為什麽不試試另投明主呢?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嘛。如今是亂世,誰規定隻能從一而終的?” 

    韓信道:“不是為了這個。我想過了,我的所學和性格,注定我這個人隻能要麽不用,要麽大用。不尷不尬的偏裨將佐,我不願做,也不會做。我需要極大的權力,可又不會為了權力去鑽營,也不能忍受漫長的援例提升。然而誰會把權力交給一個毫無官場資曆的無名之輩呢?” 

    張良道:“有一個人也許能。”韓信道:“誰?”張良道:“漢王。” 

    “漢王?”韓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張良會說劉邦,而且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人。劉邦是目前諸侯之中勢力僅次於項羽的人,可是……張良道:“我知道,外麵有人說他貪財好色、輕慢士人,可你看他進鹹陽以來的作為,是這樣的人嗎?”韓信道:“我猶豫的正是這一點。他明顯是在作偽,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辯解,這點,你我心裏都明白。我沒說作偽不好,兵法也講究虛虛實實嘛,何況他作的又是善行。隻是一個善於作偽的人是最難預測的,我不敢肯定他將來會怎樣。” 

    張良道:“他出身布衣,將來至少不會虧待百姓吧!”韓信看了張良一眼,他懷疑這個聰明人是佯裝沒聽懂,故意拿正話搪塞自己。張良沒看韓信,看著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似的道:“其實,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長,何必想得那麽遠?你看,我是韓國人,就因為偶爾和他談了一次兵法,他就用盡辦法把我從韓王那裏要走。可見至少在用人這一點上,他是有足夠魄力的。這不就夠了?” 

    韓信道:“我和你不一樣。你家五世為韓國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過秦始皇,有家世,有名聲,人人都知道你。我隻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無名小卒,漢王不會把我放在心上的。” 

    張良道:“我和漢王有約:他先去漢中就職,我替他尋找一個能輔佐他打回關中、奪取天下的大將之才。這把劍,就是我們約定的信物。”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把佩劍,雙手遞了過去,“劍名橫塵,是春秋名匠歐冶子所鑄。見劍即拜將,決無遲疑。” 

    韓信沒有接劍,道:“讓我再想想。”張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範增對你下了殺手再說。”韓信道:“你……你說什麽?”張良道:“項伯告訴我,範增已經在項羽跟前說了幾百遍對你要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 了。”韓信沉默了,望著遠方,眼中出現了一絲惆悵之色。 

    張良道:“劍,我還是留給你,不管你去不去。因為隻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這把寶劍。我看不出除了你,還有誰配用它。” 

    說完,張良將劍輕輕放在韓信身邊,下了糧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韓信,用一種誠懇的、推心置腹的聲音道:“聽我說一句話,不要再挑剔了。我們就生在這樣一個時代,隻能在這些人裏選,漢王已經是最好的了。” 

    張良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韓信坐在高高的糧草堆上,看著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不錯,這是範增的性格。他了解範增,正如範增了解他。在周圍一片冷淡和輕視中,唯有範增給過他安慰和鼓勵,也唯有範增讚賞過他的傑出才華,但這和感情無關,這是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為了同樣的理由,範增也可以毫不留戀地將他置於死地。他知道。 

    盡管如此,他心裏還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難道在他內心深處,竟還是渴望從這個冷靜老練的謀士那裏尋求到真正的友情嗎? 

    他歎息一聲。是自己的錯。就像當年他對師傅生出的那種依戀孺慕之情一樣,都是幼稚的。師傅從未回應過這份感情。 

    從他擁有這種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獨中走完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這也許是害了你,孩子。 

    他歎了口氣,從身邊拿起“橫塵”劍,抽劍出鞘。一道寒光撲麵而來。好劍! 

    隻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這把寶劍。 

    真正的英雄?有誰這樣稱許過自己?他心裏一陣酸楚。韓信趕上了漢王的大軍。那時大軍正行走在棧道上,兩側是無可攀緣的絕壁,底下是目力勉強可及的深穀。走在木板架成的棧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膽戰心驚,不敢多往下看。 

    長長的棧道,終於走完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忽然,隊伍後麵有人驚叫起來:“不好!棧道著火了!”眾人回頭望去,果然見濃煙滾滾,烈焰衝天。士卒們驚慌起來。 

    “快!快去救火!”“棧道燒毀,我們就回不去了。”隊伍開始騷動。 

    “誰也不許去!”一名將官喝道,“誰說我們要回去的?火是漢王命人放的,就是為了向項王證明咱們沒有異心!” 

    士卒們麵麵相覷,愣了好久,忽然,一個小兵向東一跪,哭喊道:“爹、娘,兒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哭喊聲旋即響成了一片。大家都是從崤山以東來的,沒想到仗打完了,家鄉卻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搶地,痛不欲生。 

除了韓信。好計!他微微頷首,一把火就燒掉了項羽的戒心,也燒掉了楚軍追擊的可能,這下漢王安全了。隊伍在一塊略為平坦的地方紮營休息。一名校尉帶韓信去見漢王。 

    漢王正坐在一棵大樹下與他的丞相兼同鄉老友蕭何說話:“老蕭,我越想越不對頭。你說這張良會不會是在耍我?什麽消除項羽的戒心!這擺明了是自絕後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見我落勢了,就把我往漢中一扔,跑回他的韓王那兒去了。” 

    韓信心裏發笑。蕭何道:“大王,別胡思亂想,子房不是這樣的人。燒棧道確實是利大於弊。燒了棧道,我們將來也許是麻煩點。可要不燒,現在就會有麻煩。棧道可以讓我們打出去,也可以讓項羽攻進來啊!以我們目前的實力,能擋得住項羽一擊嗎?” 

    漢王道:“可那棧道你也看了,修複起來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等到人馬備足棧修複,打回三秦奪取天下,該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蕭何咳嗽一聲,道:“大王。”漢王道:“瞧你那臭講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歲了,難道叫寡人打一輩子江山,做一天天子?”蕭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麽悲觀嘛,隻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將之才一到,一切就好辦了。” 

    漢王嘀咕著道:“大將之才,大將之才,他自己不也有這份才嗎?還找什麽找?哼!我看他就是想開溜,找什麽借口。” 

    蕭何笑道:“大王,你講講理吧!他那張臉和女人一樣,體質又不好,連馬都不能多騎,能帶兵打仗嗎?” 

    漢王用馬鞭撥弄著地上一隻甲蟲,嘟嘟囔囔地道:“孫臏還是瘸子呢,不一樣能當主帥?” 

    蕭何道:“孫臏是副帥,主帥是田忌。就是因為他腿不好,才隻能在幕後出出主意的。”見漢王還有點不甘心的樣子,怕他再胡攪蠻纏下去,就笑笑站起來,到一邊指揮紮營的事去了。 

    校尉乘機拉著韓信上前:“稟報大王,這個人是從楚軍那兒投奔來的。”漢王抬了抬眼皮:“叫什麽名字?哪裏人?”韓信道:“韓信,淮陰人。” 

    漢王道:“你在項羽手下是做什麽的?”韓信道:“執戟郎中。” 

    漢王道:“嗯,秩三百石。那你就做個連敖吧,不升不降,還是三百石。” 

    連敖?去計算軍糧出入?韓信有些好笑。橫塵劍就掛在他腰間,隻要他拿出來……那校尉推了他一下:“還不快謝恩?” 

    算了,連敖就連敖吧。先幹起來再說,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說現在他還沒想好出蜀入秦的計策,單憑他人的推薦而獲取高位,也沒什麽意思。這樣想著,韓信跪下道:“謝大王。” 

    漢王揮手,繼續沒精打采地用馬鞭逗弄那隻甲蟲。 

    韓信回到營裏,幾個人好奇地圍上來。“你真做過楚霸王的執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見到他了?他長什麽樣?”“哎!聽說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嗎?”“好運氣,一上來就俸三百石。我們這位老哥也是從那邊來的,就撈了個上造的空爵。” 

    “咦!你這把劍不錯,哪裏打的?”“別動!”韓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鄭後,因為對東歸不抱希望,許多人都不思進取,開始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漢王。南鄭城逐漸充斥了鬥雞走馬、呼盧喝雉之聲。 

    管個糧倉對韓信沒什麽難的。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萬石軍糧的出入,他連算籌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記,口中報,從無差錯。經年混亂的賬目,他兩天就理清了。幾個和他共事的人樂壞了,直誇他能幹。 

    做完這些例行公事,韓信還有許多空閑的時間,便常常一個人到外間走走,向當地老人、來往商旅詢問道路地形。回來後便在自製的地圖上添上幾筆,畫上幾個記號。再有時,就是懶洋洋地坐在南鄭城頭,口中咬著一根野草,遙望遠方那連綿起伏的群山,設想將來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裏秦川上,排兵布陣,進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鄭城頭曬太陽的時候少了,伏案察看地圖的時候多了。他的臉色日漸凝重。 

    他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棧道已經燒毀,沒個三年五載別想修好,儻駱道屈曲八十裏,九十四盤,大軍根本無法行走,子午道山遙路遠,步步艱險,在漫長的行軍途中一旦被敵偵知,必將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一天晚上,他百無聊賴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宮戲”棋。周圍沒有人能看得懂這種深奧的遊戲,他隻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長期平庸煩瑣的生活中沉睡消減。 

    他的同僚們正在旁邊飲酒博戲,酒酣耳熱,大呼小叫,玩得極其暢快。 

    那邊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一會兒起哄似的齊聲對輸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會兒又是對著尚未停止滾動的骰子大叫:“盧!盧!盧…… 

    韓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們是無憂無慮的,他想。他們沒什麽野心,很容易滿足。他們永遠不會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惱,也不會為軍國大事操心費神。有人醉了,吐得滿地狼藉;有人耍賴不肯喝,被眾人摁著硬灌,然後再放開,嘻嘻哈哈地看著他的醉相。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沉浸在這種無知的快樂中呢? 

    其實,在這群人裏,他已經足夠令人羨慕了——好運氣!一上來就俸三百石。他們不是這麽說的嗎? 

    唉!他該知足了,何必還要自尋煩惱?他在這裏不為人知地殫精竭慮,究竟圖的什麽呢? 

    為了有朝一日,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嗎?但是真的會有那一天嗎?如果找不到一條出蜀入秦的捷徑,一切運籌謀劃都是白費! 

    也許他是在做一件永遠也不可能有結果的事。他看了一眼放在牆角的橫塵劍。 

    那是權力,唾手可得的權力,他曾經熱切盼望的權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揮這支軍隊出關,得到這權力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準備出去散散心。那邊又有一個人醉倒了。有人扭頭衝他喊:“韓信,你來替利羊一下吧,這小子趴下了。”韓信道:“我不會這個。”那人道:“開玩笑!這年月還有人不會六博?” 

    幾個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時賬目算得那麽快,哪能不會這個?”“嗨!不要……不要掃興嘛!幫……幫大夥湊……湊個數。” 

    “咱們隻賭酒,不賭錢,又不犯哪條軍規,你怕什麽?”韓信道:“我真的不會,你們找別人吧。”幾個人上來連拉帶拽,硬把他拉過去。“行了,行了,朋友一場,幫個忙吧!現在黑燈瞎火的你叫我們去哪裏找人?來吧,你那麽聰明的人,一看就會的。喏,直食、牽魚、打馬隨你挑,頭三把輸了算我的。” 

    韓信被他們強按到賭台邊。他確實不會玩,這又是碰運氣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場。結果,他擲出來的骰子沒一個大的,不一會兒,就被灌了幾十杯。輸者喝的,是一種極辣的劣酒,很容易醉。韓信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昏昏沉沉起來。 

    一個臉已經紅到脖子上的人道:“韓……韓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麽玩……玩起來就這麽外行?” 

    韓信道:“我這不叫…………外行,我就是不……喜歡玩。”另一人笑道:“少強辯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這輩子都是……贏不了的。” 

    韓信又輸了一把,幾個人摁住他強灌了三杯,頸項胸口淋得到處都是。他坐起來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笑道:“賭六博我……我不是……你們的對手,賭……賭天下可……沒人是我的……對手。” 

    眾人一陣大笑。一人道:“賭天下?沒……沒聽說過。你跟……跟誰賭?項王嗎?”韓信道:“項……項王算老幾?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輸得……上吊。”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們…………大王呢?”韓信乜斜著眼睛道:“我不……跟他賭。”那人道:“為……為什麽呢?哦……你賭不過……大王,你怕……怕輸!”韓信道:“你孫子才……才怕!沒……沒人是我的對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輸……輸急了,說:媽的,老子剛才沒……沒拿穩,這把不算。”眾人再次大笑。這次大家都笑得心領神會,漢王好賭,賭品又差,一輸就是這副樣子,這是人所共知的事。韓信也跟著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問他話,他就這樣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隻覺得身子越來越輕,腦袋越來越重,周圍的人笑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什麽也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成了綁縛待斬的犯人。罪名很簡單:“口出悖逆之言。”他無從辯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誰告的密。那麽多人都聽到了,楚霸王、漢王都沒放在他眼裏,他要得天下,做天子。這樣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話,也該處死了。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沒想過死亡,隻是沒想到會這樣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會死於非命的話,那應該是死於戰場的廝殺,或是叛臣的政變,或是刺客的匕首。現在這算是什麽死法?為了幾句酒後狂言,五花大綁地跪在刑場上等著被人砍下腦袋?他覺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來。 

    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陽一寸寸上移,時辰一到,人頭落地,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 

    他可以坦然麵對世俗小人的勢利尖刻,麵對市井無賴的胯下之辱,麵對項羽的譏諷訓斥,因為他早晚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但他不能同樣坦然地麵對死亡,因為死神不會和他討論將來。 

    午時已到,開始行刑。一、二、三……排在他前麵的犯人一個接一個被斬首。 

    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他不是懼怕死亡本身,隻是這樣的死太不值得了——他還沒來得及展示哪怕一絲一毫自己的才華啊,怎能就這樣死去?將來的人們會怎麽說他?不,不對!根本沒有人會說起他。他隻是一個因觸犯刑律而被處死的小吏,沒有人會費心記住這個默默無聞的名字。十、十一、十二……就要輪到他了!他心裏一顫。不!不能!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要活下去!他抬起頭,慌亂地四顧。 

    曾經有誰說過:在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候會來幫助他?是誰?是誰?遙遠的過去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啊!那段荒誕離奇的對話,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約……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嗎?到了嗎?黑衣人呢?他在哪裏?他不是還要自己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嗎?啊!那樁人神交易。他願意!他願意做一切事情!隻要這個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有人騎著馬經過,往這裏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儀從煊赫的將軍,昭平侯夏侯嬰。 

    韓信大聲道:“漢王不是想得天下嗎?為何要斬壯士?”夏侯嬰勒住馬,向他看過來。 

    他心頭一鬆:得救了! 

    夏侯嬰把這個語出驚人的年輕人帶回自己的府第。他這麽做,隻是出於好奇。但當他和這個年輕人談上話後,好奇變成了驚訝,隨即又變成了欽佩。 

    “用間有幾?”“用間有五,曰: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何謂因間?” 

    “利用敵國的當地人充當間諜。”“何為內間?”“利用敵人的官吏做間諜。”“何謂反間?”“利用敵方間諜為我所用。”“何謂死間?” 

    “通過我方間諜將情報傳給敵方,以生命為代價,換取敵人上當受騙。”“何謂生間?” 

    “偵得敵情,並能生還報告的人。”“用間之道如何?” 

    …… 

    談了足足一天一夜後,夏侯嬰興奮地搓著手道:“我這就去見大王!你等著,大王一定會重用你的。”說完就匆匆地去了。漢王在宮裏,但他很忙。他忙著看鬥雞。 

    “上啊!上啊!死銅冠,你瘟啦?快上啊?”漢王又叫又跳。 

    夏侯嬰是漢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許在如此繁忙的情況下打擾他一會兒。 

    漢王眼睛盯著鬥場,心不在焉地聽完夏侯嬰的介紹,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現在做什麽?” 

    夏侯嬰道:“連敖。”漢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都尉吧!”夏侯嬰道:“大王,韓信不是普通人…… 

    漢王猛地興奮地站起來,叫道:“快!快!啄它腦門!幹得好,蹬啊!對,當心…… 

    夏侯嬰愕然地看著漢王,想說什麽,但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地退下了。 

    當夏侯嬰懷著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訴韓信時,韓信隻是笑笑。除了笑笑,他還能怎樣呢?治粟都尉,俸一千石。這樣的不次拔擢,他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幾天前還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們羨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職。他知道他的奇遇將被他們添油加醋地說上一年。 

    他開始做一個治粟都尉應該做的事,但他對這一切毫無興趣。升任治粟都尉的唯一好處,就是現在他有資格查閱相府的圖籍文書了。丞相蕭何從鹹陽秦宮中搜集來的大量圖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間空房裏,無人過問。韓信找到掌書令史,要他打開來看看。掌書令史名叫張蒼,個子挺高,膚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樣子。據說他做過秦朝的禦史,熟習律令文書,所以蕭何叫他來管相府的各類文書。張蒼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道:“像都尉您這樣的可真不多,如今連丞相都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了。” 

    韓信道:“這些不就是丞相親自收集來的嗎?”張蒼道:“是啊,可現在又有什麽用呢?困在這……”說話間,門已被打開,張蒼走進去,繼續道:“困在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鬼地方,這些不都是一堆廢物嗎?” 

韓信跟進去。站在房中,看著四周那一卷卷、一層層堆到幾近屋頂的帛書簡冊,心裏油然升起一種奇特的感覺。這裏匯集了天下最珍貴的軍政資料:各地的軍事要塞、戶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強弱、百姓貧富……站在這當中,他幾乎能感覺到昔日帝國強勁的權力脈搏的跳動。然而,就是如此珍貴的文件,如今卻冷冷清清地隨意堆放在這裏,無人關心無人過問。 

    “您要找什麽?”張蒼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韓信道:“地圖。”張蒼道:“嗯,地圖……在這裏。要哪個地方的?這一層是東邊的,這一層是東南…… 

    韓信道:“我要西南。”“西南?”張蒼回過頭來,“都尉,您要西南的?”韓信道:“是的。” 

    張蒼若有所思地看著韓信,道:“如果都尉是想替漢王找一條回關中的路,我勸都尉還是別費這個心了。” 

    韓信道:“為什麽?” 

    張蒼道:“沒用的。丞相早就找過了,也早就死心了。現在丞相正在考慮重修棧道。” 

    韓信搖搖頭,道:“那不是辦法。把地圖給我,我再看看。”張蒼歎了口氣,從木架上抽出兩卷帛圖,道:“這是《關中形勢》,這是《褒穀輿圖》,您對照著看吧。”韓信將圖攤在一張幾案上,仔細看了起來。 

    張蒼看著他,搖了搖頭,拿起一柄拂塵,走到一邊去為簡冊撣灰,順手整理整理。 

    韓信看了半個時辰,然後將圖卷起,交還給張蒼。 

    張蒼道:“怎麽樣?”韓信道:“你說得不錯,是沒辦法了。” 

    張蒼道:“就是呀,要有路咱們還用窩在這地方?項王已回彭城,正是咱們出兵三秦的好時機啊。” 

    韓信不由得看了張蒼一眼,覺得這個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頗有見識,有心和他多聊幾句,但想想還是住口不言了。 

    就算談出名堂又能怎樣?如今自己算是什麽身份?難道還有資格起用人家?這樣想著,韓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隨手抽出幾冊簡牘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幾步,看到一個極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擺滿了帛圖。“這是什麽?也是地圖嗎?”韓信問著,隨手抽了一份展開看看,卻發現是一幅人像。 

    張蒼道:“這些大概是這裏最沒用的東西了——是秦朝緝捕人犯的繪像。我早建議丞相把這些東西清理掉了,丞相懶得管這種小事,讓我自己看著辦。你看,這麽一大堆,叫我一個人怎麽搬?就隨它去了。” 

    韓信又隨手抽了一份看看,道:“為什麽沒用呢?這些人都是犯過事的,天下安定以後,也許還要查一查吧!” 

    張蒼道:“嗨!什麽犯過事?偷雞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宮裏的存檔秘圖!能上這圖的,十個有九個是潛藏民間的六國顯貴。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如今秦朝完了,這些人倒上台了,稱王的稱王,封侯的封侯,搞得比當年的六國還熱鬧。難道咱們還保存著這些緝捕他們的圖像,等著惹火上身嗎?” 

    韓信點頭道:“嗯,這倒是。”張蒼道:“況且,這些圖像有好多隻是擺擺樣子,一點用也沒有。都尉聽說過張耳陳餘那個笑話嗎?”韓信道:“沒有,怎麽回事?” 

    張蒼道:“這兩人原是魏國名士,連始皇帝都聽說過他們的名頭。魏國滅亡後,這兩人當然上了朝廷的緝拿名單,張耳的賞額是千金,陳餘的是五百金。當時他們藏匿在陳縣,改名換姓,還混了個裏監門的差使。後來朝廷的詔令和畫像來了,你猜他們怎麽辦?” 

    韓信道:“先躲起來避避風頭吧?”“躲起來?”張蒼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們就堂而皇之地拎著那兩幅畫像挨家挨戶去傳令,還疾言厲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這兩名要犯!” 

    韓信一愣:“他們有那麽大膽?”張蒼笑道:“哪裏是什麽大膽,那畫像跟他們倆的相貌差到不知哪裏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們要怕什麽?”韓信哈哈大笑:“不至於吧,朝廷的畫師就這水平?”張蒼道:“倒也不是畫師水平臭,實在是這種畫太難畫了。你想,又沒見過真人,光憑四處打聽來的道聽途說,雜七雜八地拚在一起,能準得了嗎?尤其是他們這種六國遺臣,在民間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誤導官府,胡說一氣,畫出來當然就更離譜了。” 

    韓信詫異道:“既然不準,還要這些畫像做什麽?不是多餘嗎?”張蒼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準啊,一些在朝廷露過麵的——比如入秦做過質子的六國宗室公子,就畫得挺準的。還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異常而聞名的,也能畫個八九不離十。像張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滿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就衝這一點,還畫不出嗎?” 

    韓信點點頭。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話用在張良身上正合適。這樣一個有膽識、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卻長了一張秀美如女子的臉,實在叫人難以想象。而正因為難以想象,這又成了張良的標誌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擊後東躲西藏,流亡多年。於是他歎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 

    張蒼一怔,他注意到韓信很自然地稱了張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詫異。他見過這個新任都尉的履曆,在項王那邊,隻是一個執戟郎中,在漢王這邊,也不過是隻當過連敖,怎麽會和名滿天下的張良相識呢? 

    韓信發現了張蒼臉上的詫異之色,倒是有點自悔失言。雖說自己心懷坦蕩,但既已抱定主意暫時不公開張良與自己的密約,又何必在言語中落下痕跡呢?便沿著那排木架緩步走去,有心岔開話題。隻見架上的畫卷越來越少,但封緘越來越嚴密,想必是被圖繪者的身份越來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幾份,果然都是六國宗室公卿,賞額動輒上千金。走到盡頭,隻見這列木架上空空蕩蕩,隻在角落裏擺了隻顏色陳舊的漆金木匣,便道:“這裏麵是什麽?也是畫像嗎?”說著便要拿那隻木匣。“啪”的一聲,張蒼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都尉,”張蒼的聲音變得有些異樣,“別看!” 

    韓信詫異地回過頭來,道:“怎麽了?裏麵是什麽東西?”張蒼道:“一幅……畫像。”韓信笑道:“那有什麽好緊張的?秦朝已經滅亡了,還有什麽人的畫像要搞得這麽隱秘?打開給我看看啊!”張蒼道:“不!不!都尉,聽我一句話,真的別看。”韓信越發奇怪,道:“為什麽?”張蒼道:“因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韓信道:“你說什麽?” 

    張蒼兩眼望著前方,用一種奇特的、混合了恐懼和憎惡的聲音道:“他是一個妖孽,真正的妖孽。他會帶來最可怕的厄運。我……我不想再見到他,甚至是他的畫像。我曾想把這畫像燒毀的,可終究還是不敢。他是有著真正神通的,我怕連他的畫像也帶有邪異之力…… 

    韓信注視著張蒼。這個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儒雅文吏,此刻臉色蒼白,眼中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恐懼之色,簡直和剛才判若兩人。韓信心中一動,道:“你說的那個叫什麽名字?”張蒼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韓信道:“叫什麽名字?”張蒼道:“都尉,你別問了……”韓信道:“告訴我,叫什麽名字?!”張蒼驚訝地抬頭。韓信看著他,目光中有某種堅定的東西。 

    “沒人知道他的真名,”張蒼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稱……東海君。” 

    治粟都尉內室。 

    幾案上靜靜地放著那隻顏色陳舊的漆金木匣,韓信坐在幾案前看著。匣子還沒打開,開啟匣子的鑰匙就在他手裏。是張蒼給他的。“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張蒼誠懇地道,“也最好看後就把它忘掉。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會帶來厄運。” 

    真的嗎?這個神秘的術士真有那麽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為他而日益昏聵?帝國真是因為他而走向滅亡? 

    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世上真有什麽神仙鬼怪。當初聽仲修講那個離奇的故事,他就認定那隻是一出幻術與技巧雜糅的騙局。那術士可以騙過秦始皇、騙過仲修,甚至騙過師傅尉繚的眼睛,但一定騙不過他的。他相信,隻要有足夠多的資料,他就能找出這個術士的破綻,戳穿這出騙局。然而沒過多久,鹹陽就被項羽焚燒劫掠一空,一切可尋的線索就此中斷,他以為真相將永遠埋沒在宮殿的廢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僅僅幾個月後,就在這偏遠的南鄭,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機會來得這麽快,這麽輕易,以致他幾乎有些來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麵的雲氣玄鳥依然繁複精致,隻是顏色已有些暗淡。這種在許多宮廷器物上都可以見到的圖案,此刻看來竟有些詭異。 

    真相也許就在這木匣之中,而開啟它的權力,就在他手中。那術士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讓這木匣憑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時竟有些不敢動手。 

    怎麽回事?難道他內心深處竟也開始相信那個東海君的妖術了?不!不會的!怪力亂神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叫他害怕過。他理智而冷靜,對於這個世界向來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堅信人的智慧終能解開一切謎團。那他究竟在害怕什麽? 

    他不知道。他終於將鑰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地旋轉。“嗒”的一聲輕響,匣鎖鬆開了。他掀開匣蓋。 

    匣中放著一幅疊得很平整的帛畫,那絲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質地光澤明顯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別的帛畫要好。他將手伸入匣內,取出帛畫,猶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鋪在了幾案上。 

    那是一幅筆致生動、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畫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麵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畫麵,與他相對視。 

    他感到口唇開始發幹,手腳有些冰冷。“如果都尉一定要看,”張蒼誠懇地道,“也最好看後就把它忘掉。”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這個人了。因為這個東海君,就是滄海客。 

    丞相蕭何對這個新任的治粟都尉很不滿意。這個年輕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懶洋洋提不起勁的樣子。上朝三天兩天遲到,廷議時也總是心不在焉的,有時居然還會閉目假寐起來。忍了幾天,終於忍無可忍,蕭何遂把這個年輕人召進相府,疾言厲色地訓誡了一通。 

    韓信一言不發地聽著,等蕭何訓完後,才慢吞吞地說了句:“丞相明示,屬下到底有哪件公事辦錯了?” 

    “就你這態度能不出錯?”蕭何真火了,“好,我現在就找給你看!” 

    蕭何怒氣衝衝地翻開有關軍糧的賬冊公文。找個差錯還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對公事上的積弊漏洞最清楚不過。 

    真沒見過這麽不識相的年輕人!一小半翻下來,蕭何吃驚地看了看韓信。 

    年輕人站在那裏,依然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低著頭,百無聊賴地剝著自己的指甲。 

    蕭何低下頭去,放慢了速度仔細往下看。一遍看完,蕭何驚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從頭開始看。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地,第二遍也看完了。蕭何抬起頭,吃驚地看著韓信。 

    他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能把公事辦得這麽漂亮!漢軍的軍糧管理向來混亂,連素有經驗的人都沒弄好過。眼前這個一臉懶散之色的年輕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這個爛攤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切數據都精確異常,無可挑剔。他是怎麽做到的?韓信見蕭何不語,便道:“如果丞相沒有別的事情,屬下就先告退了。”“等一等,”蕭何猶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話跟你談。”韓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蕭何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著韓信,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聽夏侯嬰說,你能將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嗎?”韓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嬰為了摸他的底,拿了書房裏的所有兵書來考他,從《六韜》《司馬法》到《孔子》《吳子》,甚至連頗為冷僻的《鬼穀子》都問過了,也沒能難倒他,於是就激動得不得了,趕忙進宮薦賢。然而這樣的測試是很可笑的,他從來未引以為榮過。 

    “為將之道,最重要的不在於熟讀兵書,”他道,“而在於將兵法的原理靈活地運用於實戰,以取得勝利。” 

    蕭何聞言精神一振,肅容道:“嗯,請說得具體點。”韓信道:“如今的為將者,能背出《孫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數,可是有幾個人有孫子那樣的成就?說來說去,他們隻是把兵法停留在口頭上,一逢戰場廝殺,還是隻靠死拚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虛實之用。” 

    蕭何點頭道:“是的,我也發現了這一點。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如果兵法有效,為什麽會沒人用呢?” 

    韓信道:“不用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根本就沒讀懂。有些人背《孫子》,是給別人看的,顯得自己有深度,實則連詞句的意思都沒弄懂,又怎麽談得上使用?另一種則是讀懂了,但隻懂了一半。上乘的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就是最簡單的。膚淺者於是就認為它隻是毫無實用價值的空談,淺嚐輒止,不願深究。像項羽就是這樣。” 

    蕭何皺了皺眉,道:“你說別的我都讚成,可你要說項羽膚淺,我難以苟同。他從起事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是人所共見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勝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強大,他隻用三年時間,就率諸侯滅之,其勢何等赫奕!說這樣的人兵法不行,還有誰行?” 

韓信淡淡一笑。對項羽有這樣誤識的人實在太多了,從他棄楚歸漢以來,三天兩頭有人一臉崇拜地向他打聽這位力能扛鼎的傳奇式人物。他歎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滅亡秦國的不是項羽,而是秦國的統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嚴苛,賦役沉重。當此之時,民間積怨已久,猶如幹柴遍地,隻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勢。再加上陳勝起義,席卷關東,事雖不成,也已將秦朝的統治衝擊得搖搖欲墜了。在這種情況下滅掉秦國,簡直不需要技巧。這就是以項羽之淺薄也能成事的原因。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麽可稱道的呢?他打倒了一個巨人,隻是這個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說到這裏,韓信心中一動。顯赫一時的秦朝到底為什麽這麽快就從內部開始糜爛?這正常嗎?此前哪個朝代的興衰周期有這麽短?難道那個神秘的東海君——或者叫滄海客……真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那他所圖的又是什麽?天下大亂對他有什麽好處?這些事情之間有沒有聯係……蕭何沒有注意到韓信的心事,他已經聽得完全入迷。對時局這樣別開生麵地分析,他還是頭一回聽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連連催韓信繼續談下去。 

    談完時局,再談治軍,又談治國…… 

    談到天黑,蕭何喜不自勝地道:“漢國有你這樣的人才,何愁不興?我要進宮!我要立刻去見大王!” 

    蕭何興衝衝地走了。韓信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歎了口氣。沒有用的。 

    蕭何現在的反應,就和夏侯嬰與他進行過那番長談之後一樣。但他知道,沒有用的。 

    漢王東歸無望,早已懶得繼續扮演一個禮賢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樂再生,他也不會感興趣的。 

    “老蕭!你煩不煩?”漢王一隻腳踩在幾案上,捋起袖管擲下一把骰子,頭也不抬地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個月升到治粟都尉還不夠?我窩在這鬼地方又有誰來提拔我……咦,該誰了?繼續啊!” 

    蕭何道:“大王,他的才能勝臣十倍,讓他管理軍糧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屁大材!你沒聽說他在淮陰時鑽人家褲襠的事?重用這樣的人,你不怕難看我還嫌丟臉哪!”說著,漢王又抓起骰子擲了一把,“呸!看看,手氣都叫你攪臭了!別煩了好不好?” 

    蕭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慮深沉,自有主見。他的忍辱負重,必是因為所圖大者,不屑與市井小人爭閑氣。再說…… 

    “你還有完沒完?”漢王“啪”地扔下手中的骰子,直起身子惡狠狠地道,“我可警告你:從現在開始,別再拿那小子的事來煩我!再煩我我就叫人把你鎖豬圈裏去,你有話遊說那些豬去!”罵完一頭紮進那群賭友堆裏:“看什麽看?繼續!” 

    蕭何目瞪口呆地看著漢王。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了。 

    人們所做出的一切高姿態,都無非是為了攫取某種利益。一旦確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聖人也會立刻撕下那些假麵具,暴露出壓抑已久的本性。 

    這一點,忠厚的蕭何也許不知道,但是韓信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他還年輕,他要趁著自己還有足夠的精力翻越山嶺,逃出這個被崇山峻嶺包圍著的小王國。 

    整理好公文,留下書信和“橫塵”寶劍,他騎著來時的那匹馬走了。可是,到哪裏去呢?他騎在馬上,茫然地想。以他敏銳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勢力最大的,是楚霸王項羽;潛力最大的,是漢王劉邦,餘者皆不足道。現在,他背棄了項羽,又逃離了劉邦,天下之大,哪裏才是他的棲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走吧,走吧,走了再說。 

    他騎著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時傳來了鴟鴞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風吹過深穀,發出“嗚嗚”的聲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細,仿佛是原野上飄蕩無依的幽靈,淒清而可怖。 

    這些都不能阻擋他,他繼續驅馬前行。 

    直到一條河流橫亙在他麵前。河流不寬,但湍急異常。上,望不到頭,下,也望不到頭,猶如一條蜿蜒遊動的巨蟒。水聲激蕩,轟響不絕,顯然流速極快,令人望而卻步。他愣愣地看著這條河。 

    他明明記得,來的時候,這是一條緩緩流淌、清淺可喜的小溪,當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確實涼絲絲的,喝起來極為愜意。可現在,它怎麽會變得這麽危險,這麽可怕? 

    想起來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千算萬算,怎麽就沒算到這裏會有條山間小溪一夜暴漲呢?現在怎麽辦?前無去處,後無退路。馬兒得不到主人的命令,無聊地用蹄子刨著地。河流在朦朧的月色下奔騰不息。恍惚間,他想起了那戰火初燃、群雄並起的日子。那時他是多麽意氣風發啊!他以為師傅的禁令到期了,以為自己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時間一天天流逝,沸騰的熱血慢慢冷卻,初時的興奮漸漸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還在繼續。而他的痛苦,比舊帝國統治時更甚。因為那時沒有比較,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但現在,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時代根本沒人是他的對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興諸侯,完全是憑蠻力橫衝直撞,毫無技巧可言。他們所做出的戰略決策,在他看來簡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麵前玩的把戲,拙劣可笑,不堪一擊。隻要有一支人數不多的二流軍隊,他就可以在短時間內橫掃天下。可問題是,他從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烏合之眾的軍隊呢? 

    如果他有六國王室的血統,他就可以憑著姓氏的優勢拉起一支忠於故國的隊伍;如果他有龐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勢力在地方上糾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過官場的資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舊權威順勢響應,割據一方。 

    然而沒有,他什麽都沒有,他隻是一個出身貧寒、毫無背景的底層小民。由於孤傲,他甚至也不願結交底層那些強梁少年。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個完全的孤獨者,這使他注定隻能在權力的大門外徘徊。 

    啊,才華?才華有什麽用?如果他願意巴結,如果他願意諂媚,沒有才華也可以在權勢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願,有才華也休想跨入他們的行列。 

    他就像一個劍術無雙的劍客,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九流劍手憑著幾套破綻百出的劍法贏得看客們的陣陣喝彩,自己卻無法加入進去,讓他們見識見識真正的劍法——因為他手中無劍。 

    他無劍嗎?不,不是的。 

    他有,他擁有過“橫塵”。那是一把好劍。那是權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有人把這權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他自己不要。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沒用。有了這權力,他又能怎樣? 

    修複棧道,回師三秦?做夢! 

    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長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於斜穀關口,隻等他的軍隊前來自投羅網了。 

    然而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隻能在這上麵動腦筋。他想過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當然會竭盡自己的智慧減少損失:離間、詐降、收買、結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人力有時是有局限的,再高的智慧,也無法彌補地理上的絕對劣勢。 

 

戰爭終究是實力的較量,他不可能單憑智慧就使一個孩童打倒一名壯漢。也許,他最終還是會出關的,隻是以慘重的傷亡為代價,而這正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師傅說過,戰爭是一種藝術,不戰而勝是最高境界。屍積如山的勝利,是為將者的恥辱。用這種方式奪取的天下,早晚會因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潰。 

    更何況,就算他願意這麽做,漢王也沒有這個耐心等。長期的戰前準備,曠日持久的關前爭奪,對五十多歲的漢王來說太漫長了。要是這樣的話,他寧可就以現在這諸侯王的身份及時行樂,度過餘生了。 

    他忽然覺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在壓製著他,堵住了命運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條向上的心。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條道路都指向失敗,而他又不能責怪任何人。他能怪項羽拒諫飾非嗎?可項羽已經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勝利者就是正確者,項羽有什麽理由非聽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劉邦胸無大誌嗎?可誰願意戎馬一生,來換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勝利呢? 

    他能怪張良獻計焚毀棧道嗎?可那是當時唯一的自保之道,否則漢王在那時就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 

    啊,沒有人對他的失敗負有責任。唯一有責任的,也許隻有他自己。也許他本來就是在癡心妄想,也許他本來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許他本來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啊!不!不!他不能這麽想。這麽多年來,支撐著他將這毫無樂趣的生命繼續下去的,不就是內心深處的那層堅信嗎?堅信自己的才華,堅信那才華終會使自己有揚眉吐氣的一天。如果這堅信竟也隻是一場空幻,那他的生存還有什麽理由呢?他迄今的全部忍耐還有什麽意義呢? 

    麵對現實吧。看啊,上天已經給了他多少次機會:他抱怨治世讓他難以出頭,於是亂世到了;他鄙視項羽見短識淺,於是他見到了劉邦;他感慨無權無勢難以施展,於是橫塵劍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舊一事無成。 

    是他自己終究無用啊!機會在手中一再錯過,卻悲歎什麽生不逢時,多麽軟弱無力的借口!誰不在這個時代掙紮奮鬥?為什麽別人能成功,而單單他失敗?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尋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於王圖霸業的迷夢了,一切都隻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就讓這破滅的幻想,伴隨著他那無可留戀的生命,一起埋葬在這荒山野嶺的波濤裏吧。 

    他慘淡一笑,驅馬前行。但那馬走了幾步,再也不肯上前了。他下馬,輕撫著那馬瘦骨嶙峋的脊背。莫非這飽經風霜的老馬,竟還貪戀生的意趣? 

    是啊,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比螻蟻聰明百倍的馬?更何況比馬聰明百倍的人? 

    從他降生到這世上,還未享受過一天真正的快樂,為什麽就要自己結束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師傅的警惕戒備是證明,範增的淩厲殺機是證明,張良的信任托付是證明,夏侯嬰、蕭何的竭力推薦是證明……他怎麽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呢? 

    可是這生命,他實在無可留戀了啊!在這冷漠的世上,他從未感受到過生的歡愉,隻受到過難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帶給他的隻有對痛苦更清醒的感受。唉,在一個沒有慧眼的亂世懷瑾握瑜,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你絕望了嗎?”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韓信回頭。是一個神情冷漠、麵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陰城郊的小河邊,他叫滄海客;在秦始皇的宮殿裏,他叫東海君。需要他時,他沒來;不需要他時,他卻來了。韓信歎了口氣:“絕望了又怎麽樣?”滄海客道:“現在你該相信我的話了吧?” 

    韓信道:“什麽話?”滄海客緩緩地道:“十二年後,你將會遇到一個人力無法逾越的難關。它會斷絕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終生鬱鬱不得誌。”韓信一怔。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相信過這個術士的話。然而現在,一經這個人提醒,腦海深處的一切全都翻湧了出來,忽然覺得當初他嗤之以鼻的東西已經變成了現實。 

    年輕人,不要過早下斷言。現在的你,未必是將來的你;現在的決定,也未必會成為將來的決定。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現在的我怎麽了?將來的我又怎麽了?難道你會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現在的你,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將來的你,會知道什麽叫天意難違。 

    “天意,天意,”韓信有些感傷地道,“既然天意難違,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滄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訴過你:神意可以改變天意!”韓信道:“我的事,誰也幫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滄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韓信意興闌珊地一笑。滄海客道:“你還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韓信轉過身,望著奔流的寒溪,輕歎了一口氣,沒說話。滄海客道:“不就是一條通道嘛。”韓信身子一顫,慢慢回過頭來:“你……你說什麽?” 

    滄海客慢條斯理地道:“棧道焚毀,漢王東歸無望,使你無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絕望了,對吧?其實,出蜀入秦,又不是隻有一條褒斜棧道!”韓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條。可是能用來行軍的,隻有一條褒斜棧道。儻駱道屈曲盤繞,子午道遙遠艱險,都不可能……” 
    滄海客道:“不,還有一條。” 
    韓信一怔:“還有?不,沒有了……啊!你是說陳倉道?那條古道都荒廢了好幾百年了,哪裏還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裏。” 
    滄海客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詭譎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陳倉道複通呢?” 
    韓信道:“你說……你主人能……能……” 
    滄海客道:“我主人能為你重開陳倉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終究隻是一個術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術把戲還可以,軍國大事指望他是絕對不行的! 
    滄海客道:“怎麽樣?現在你是否對這樁交易感興趣了?” 
    不!千萬不要上他的當! 
    ……可是,這是現在唯一的希望了,也許他主人真的…… 
    不!絕對不行。他決不能做這樣荒唐的事,他會成為後人的笑柄的…… 
    內心深處理智的底線在激烈地抵抗著強大的誘惑。 
    他麵對著滔滔的寒溪,讓澎湃激蕩的心潮逐漸平靜下來:“對不起,我沒興趣。” 
    滄海客一愣:“你說什麽?” 
    韓信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滄海客看著他,像在看著一件奇怪之極的物體,半晌才道:“難怪我主人說你與眾不同!別人要是落到你這份兒上,假的也要當真的試試了,你卻偏要把真的當假的。” 
    韓信道:“隨你怎麽說,反正我就是不信。” 
    滄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樣才肯相信?” 
    韓信看著暗夜下奔騰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斷流。” 
    滄海客道:“這有何難?” 
    話音剛落,一道細細的流星似的光芒從寒溪上方掠過,韓信隻覺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顫,一直在耳邊轟響的奔流聲像一刀切斷了一樣,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剛才還滔滔奔騰的河水竟已無影無蹤!隻看到河床底部一塊塊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著一點微光。卵石縫隙中隱約可見幾絲涓涓細流,還在慢慢流動。 
    韓信覺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頭。滄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嗎?這就是神力!” 
    韓信喃喃地道:“不……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滄海客的語調依然那樣冷漠,“任何難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永遠不要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 
    一陣陰冷的山風吹來,吹得人身心一顫,四周的空氣像是突然間冷了許多。 
    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野雞的鳴叫,雊!雊!雊!那聲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難道這一切隻是一場夢幻? 
    不,是真的,是真的。長生不老之術、神秘的照心鏡、帝國的暴亡……都是真的。證據早已擺在那兒了,隻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師傅、學識淵博的仲修,他們哪一個不是意誌堅強的人中俊傑?哪一個會輕易被人蒙騙?如果不是有了確鑿無疑的證據,他們怎麽會為此改變自己一生的方向? 
    韓信顫聲道:“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滄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隻要告訴我,現在是否願意做那樁交易了?” 
    韓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為他做什麽作為報答?” 
    滄海客停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移山填海。” 
    韓信道:“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韓信道:“為什麽?為什麽要移山填海?” 
    滄海客道:“我說了,凡人是不能窺測天機的。你隻需按著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許他現在真的在做夢。他沒有出南鄭城,他沒有見到滄海客,他沒有看見寒溪斷流,他沒有聽到這段荒謬絕倫的對話,他就要醒來了,這個毫無理性的夢就要結束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不可能。海洋無邊無際,傾舉國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滄海客道:“我沒說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隻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韓信道:“多大的一部分?離岸多遠?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還在繼續這場荒唐可笑的對話。怎麽還不快結束? 
    滄海客道:“離岸三百七十裏,水深十八尋,方圓二十丈。實際上,等於是要你造座小島。為了保證穩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麵的部分大三倍。” 
    韓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狀大致像秦始皇的驪山陵吧?”自己在說什麽?自己要幹什麽? 
    滄海客點點頭,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樣,隻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韓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難了,驪山陵建築在陸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動用了七十多萬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時間。而這座‘山’,是憑空在海底堆壘起來的,又離岸那麽遠,光是築條通向那裏的長堤就已耗費驚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麽真的考慮起這樁荒唐的交易了?難道是被這鬼魅迷住了心竅? 
    他想起張蒼誠懇的話:都尉,相信我,那妖孽真的會帶來厄運。 
    他心裏一顫。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嗎? 
    滄海客道:“確實有難度,但這也正是我主人選中你的原因。你是這世間最傑出的人才,你有這個能力。” 
    算了,不管這條路通向哪裏,就順著它走下去吧,因為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韓信緩緩地道:“看來,你主人對我的幫助,實際上也是為了他自己吧?因為我若沒有統禦天下的權力,根本不可能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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