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堂論金瓶梅

來源: YMCK1025 2020-01-11 15:55: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3842 bytes)

田曉菲:我寫《秋水堂論金瓶梅》這本書

寫《秋水堂論金瓶梅》時,田曉菲剛滿29歲,和丈夫宇文所安結婚不久,在哈佛大學東亞係當講師。

她雖是自小聰慧的神童,對《金瓶梅》也並不感冒。家裏有這部書,她懶得看:打開一翻,真個滿紙“老婆舌頭”,夜叉變相。直到二十三歲,為了準備哈佛的博士資格考試,才第一次通讀此書,還是“勉強為之”。

沒想到,又過了五年,她二十八歲時,暑假裏打開一套繡像本《金瓶梅》消遣。“當讀到最後一頁,掩卷而起的時候,竟覺得《金瓶梅》實在比《紅樓夢》更好。”

2001年1月,她開始動筆寫作《秋水堂論金瓶梅》,逐日逐回評點,“自娛自樂”,全書一百回,她寫了一百天。

她自稱這是她做學術研究以來“寫得最放蕩恣肆的文字”,全書論斷常常從感性出發,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一筆挑出原文中的草蛇灰線、伏埋千裏,讀者紛紛大呼過癮,“看得我驚心動魄”,“打開了《金瓶梅》的另一扇門”。

《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描寫家庭生活的長篇小說,書名得自書中的三個女主角——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她們都是西門慶的小妾。全書共一百回,從《水滸傳》武鬆打虎、潘金蓮和西門慶偷情一段生發開來,假如西門慶並沒有被武鬆打死,將會怎樣?

《金瓶梅》堪稱近代以來的一部奇書。它不同於《三國》《水滸》《西遊》,這些小說正式誕生之前都有平話本或其他祖本,而《金瓶梅》仿佛是憑空突然冒出來的。

對《金瓶梅》作者的真實身份的猜測,從明代末期就已經開始,到現在據說已經有五十多個不同的候選人。最荒唐的一個猜測,是說嘉靖大名士王世貞為父報仇,寫了此書,寫完後用毒藥浸泡書頁,然後獻給仇人,仇人翻書,要用手指沾口水,等書翻完了,人也就中毒身亡了。

“這個荒唐的故事,好像一隻小小的爪子,一直抓著我的想象,”田曉菲在《留白》中寫道,“《金瓶梅》這部書自己,簡直就好像一般人眼裏的潘金蓮,她的魅力不可抵擋,她的誘惑是致命的。”

“秋水堂”是田曉菲的齋號,“秋水”是她的筆名,來自《莊子·秋水篇》,“是我最喜愛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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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曉菲 攝於今年夏天(攝影:GION)

《秋水堂論金瓶梅》這本書,我的寫作方式很特別:第一,不像是我寫其他書那樣經過久久準備和醞釀;第二,是一天一回這麽寫出來的,從來沒有這麽係統地做過;第三,沒有把它當成一本書來寫,也沒有想過要出版。

寫完這本書之後,再無重大的、脫胎換骨式的改動。這本書和我的其他書相比,可以說代表了一個人生的“瞬間”,這種瞬間發生於一時一地,發生得很自然,而且過去就不會再有了。

《金瓶梅》比《紅樓夢》更好 

熟讀“金瓶”之後,會發現“紅樓”全是由“金瓶”脫化而來。小到撕一把扇子和行酒令隱喻結局,大到人物安插、全書結構。

以各色花朵比喻美人,以季節更換暗示炎涼,以唱曲、酒令寓人物心情、命運,“紅樓”處處受“金瓶”的影響。

比起“紅樓”,“金瓶”卻是橫空出世。我對《金瓶梅》佩服不置,有一個原因就是那位作者是個絕無依傍的奇才,《紅樓》作者學它學得再好,是相對的創新而不是絕對的創新,所以單從這一方麵來說已落下乘。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作家張愛玲曾發問:“何以《紅樓夢》比較通俗得多,隻聽見有熟讀《紅樓夢》的,而不大有熟讀《金瓶梅》的?”

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注定了《金瓶梅》不能成為家喻戶曉、有口皆碑的“通俗小說”:大眾讀者喜歡的,並非我們想象的那樣一定是“色情與暴力”,而是小布爾喬亞式的傷感與浪漫,張愛玲所謂的“溫婉、感傷、小市民道德的愛情故事”。

《紅樓夢》自始至終寫得“溫柔敦厚”,從來都在人生最淒慘最醜惡的情景上遮一層輕紗。它是賈府的肥皂劇,既響應了一般人對富貴豪華生活的幻想,也以寶哥哥林妹妹的精神戀愛滿足了人們對羅曼斯的永恒的渴望。

《金瓶梅》卻銳利清晰,於大千世界無所不包,無所不見,更把人生之鮮血淋漓、醜惡可怕之處一一揭示給人看,難怪多數人皆掩麵而去。

成人世界在寶玉與《紅樓夢》作者的眼中,都是可怕、可厭、可惱的,作者寫賈璉和多姑娘做愛,用了“醜態畢露”四字,大概可以概括《紅樓夢》對於成人世界的態度。

《紅樓夢》所最為用心的地方,隻是寶玉和他眼中的一班“頭一等”女孩兒,對趙姨娘、賈璉、賈芹這樣的人物已經沒有什麽耐心與同情,就更無論等而下之的,比如那些常惹得寶玉恨恨的老婆子們,晴雯的嫂子,或者善姐與秋桐。

《金瓶梅》所寫的,卻正是《紅樓夢》裏常常一帶而過的、而且總是以厭惡的筆調描寫的中年男子與婦女的世界。

成人要為衣食奔忙,要盤算經濟,要養家糊口,而成人的情愛總是與性愛密不可分。

《金瓶梅》裏的幾個主要女性角色,年齡都在二十歲以上,潘金蓮初遇西門慶時二十五歲,李瓶兒二十三歲,孟玉樓二十九歲,王六兒二十九歲。

在以十五歲為女子成年期的古中國,她們可算是半老徐娘。然而,這樣一班“久慣牢成”的“中年”婦人,“金瓶”作者卻寫出了她們的美,她們的魅力。

第六十五回瓶兒出殯,西門慶來到瓶兒屋裏憑吊,夜裏守夜,白日間供養茶飯,一舉一動都好像李瓶兒還在人世,旁邊的丫鬟養娘看了都忍不住掩麵而哭。

然而,緊接著這一段傷心的文字,我們便看到這一天夜半西門慶與奶媽如意兒的初次偷情:“兩個摟在被窩裏,不勝歡娛。”次日,西門慶尋出李瓶兒的四根簪兒賞她,“老婆磕頭謝了”。

第六十七回,西門慶在書房獨眠,夢見李瓶兒,二人抱頭痛哭。緊接著就描寫金蓮來到書房,一眼看出西門慶哭過,說了一番醋話,把西門慶完全拉回了現實人生,兩人開始親熱,西門慶教金蓮“品簫”。

很多讀者看到這樣的描寫,一定會覺得西門慶毫無心肝:怎麽可以守靈的時候偷情,把相思夢和品簫連在一起?然而,這正是《金瓶梅》一書的深厚之處,它直接進入人性深不可測的部分。

《金瓶梅》的作者深深知道這個世界不存在純粹單一的東西。西門慶為瓶兒而流的眼淚是真實的,金蓮的吃醋是真實的,西門慶對金蓮的慚愧也是真實的,企圖用做愛來安撫金蓮,同時填補內心因失去瓶兒感到的空虛,也還是真實的。

真正的感情可以和自私的欲望並存,而那表麵看起來是淫蕩的東西,可能隻不過是人性的軟弱而已。《金瓶梅》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筆寫出人生的複雜和多元,能在一塊破爛抹布的肮髒褶皺中看到它的靈魂。

《金瓶梅》中的性描寫是大家之筆 

有人統計過,《金瓶梅》這部百萬字的書,性描寫從字數上來說占不到百分之一,就算最寬泛最廣義地定義“性描寫”,也還是占全書字數不到百分之三。

這樣說來,如果一個讀者用“性”來概括《金瓶梅》,就好比進入一個藝術博物館,見到一件古希臘裸體雕像,眼睛隻盯著雕像的性器驚詫不置,

這不反映藝術家的什麽,隻能反映出這個觀者自身的興趣/性趣和取向。

有人認為大名士、大作家如此不堪地描寫性生活不可能,倘真如此,那也太小看了大名士大作家,真是以羞答答扭扭捏捏的小布爾喬亞之心來忖人了。

《金瓶梅》人物在做愛之中的言行,小作家怎麽有眼光有技巧有勇氣寫得出來?

《金瓶梅》的性描寫在我看來不是色情描寫。色情小說旨在用色來煽動和打動讀者的欲念,“色”本身即是描寫的目的。

但是《金瓶梅》的性描寫有幾個方麵的作用:推動情節發展,描寫人物性格,表現小說“由色入空“的主題。

《金瓶梅》的性描寫完全和人物和情節交織成篇,少數是黑色喜劇性的和荒誕可笑的,幾乎沒有任何優美和愉悅的,沒有故意要煽動讀者的,

因為作者通過這些描寫要表現的,往往不是“色”的糾葛,而是“權力”的糾葛。

有著全書最著名的性描寫的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其旖旎情色仿佛一幅濃豔的工筆畫,然而這幅畫有一個嚴酷的黑色框架:它以權力與暴力的濫用開始,以“隻怕他看見打你”的警告結束。

身體的暴力,包括西門慶對潘金蓮所行使的性暴力,與語言的暴力糾結在一起。

到第七十九回,西門慶將死,死前與潘金蓮做愛的描寫,處處回應第二十七回。區別在於彼時樂趣屬於西門慶,這一次,樂趣卻完全屬於金蓮。

上次金蓮昏迷過去,醒來後對西門慶說:“我如今頭目森森然,不知所以。”這次卻是西門慶昏迷過去,醒來後對金蓮說了同樣的話。

作者在提醒讀者,金蓮對西門慶所做的一切(潘金蓮喂西門慶過量春藥,是把他推向暴死的直接導火索——編者注),也無不是在“回報”西門慶而已。

自從瓶兒嫁入西門慶家,就極少再描寫二人做愛情景。僅有的兩次直接描寫二人做愛即是第二十七回和第五十回,都寫瓶兒身體不適,不能盡情享受,隻是隨順西門慶而已,而每一次西門慶對之都相當體諒。

及至瓶兒生了官哥兒,西門慶與瓶兒越來越像是一夫一妻過日子。而且作者再也不肯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做愛情景,隻用“上床歇宿不題”,“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這樣的字眼籠統過去。

這是在表現自從瓶兒生子,金蓮屢因嫉妒出言諷刺而觸西門慶之怒,西門慶對金蓮的感情和興趣不如從前。

第六十一回,西門慶與王六兒、潘金蓮的狂淫,既預兆了七十九回中他的死,而且無不被中間穿插的關於瓶兒的文字塗抹上了一層奇異的悲哀。

因為有瓶兒的微笑、歎息和落淚,我們恍然覺得那赤裸的描寫——尤其是繡像本那毫無含蓄與體麵可言的題目“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仿佛一種地獄變相,一支在情欲的火焰中搖曳的金蓮。

如果我們用中國傳統小說的美學觀和價值觀來解釋,甚至可以說作者是在有意喚醒讀者對性的厭懼,為小說結局的高僧幻度、由色入空做出鋪墊。

《金瓶梅》說透了中國人的死亡恐懼 

誠如孫述宇所言:“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間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獨特關心的事。”

秋屬金,《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它起於秋天:西門慶在小說裏麵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結束於秋天:永福寺肅殺的“金風”之中。

秋天是萬物凋零、收成、結果、盤算、水落石出的季節,到秋天,一切都冷落和清楚很多。

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第一回,而第一回中的眾多伏筆就好像埋伏下的許多金戈鐵馬,過後都要一一殺將出來。

全書凡三次寫清明,一次在第二十五回,“吳月娘春晝秋千”,西門慶的幾房妻妾全都娶齊,正妻吳月娘帶領眾姐妹在後花園打秋千。

第二次在第四十八回,那是西門慶的全盛時期,生子、加官、大修祖宗墳墓,帶領全家前來祭祀,場麵極為鋪張熱鬧。

第三次在第八十九回,西門慶已死,家眷散落,寡婦上墳的淒涼與前文的熱鬧正好形成對照。

在《金瓶梅》之前,大概還沒有哪部小說如此恣肆地暢寫清明節。《金瓶梅》裏麵的清明節不僅僅是一個背景,而是情節本身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有重要象征意義的意象。

第五十九回,寫官哥兒之死,在古代社會,嬰兒死亡率極高,但是在中國敘事文學裏,這是第一次看到詳細地描寫一個嬰兒從病到死的全過程。

第六十二回,寫李瓶兒之死,“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此前我們從未看到過如此生動而深刻地刻畫情人之間死別之悲者。

然而,最令我們目眩神迷的,是看作者如何以生來寫死。

他給我們看那將死的人,緩慢而無可挽回地,向黑暗的深淵滑落,而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們,沒有一個可以分擔她的恐懼,

沒有一個真心同情她的哀傷,個個自私而冷漠地陷在自己小小的煩惱利害圈子裏麵,甚至暗自期盼著她的速死,以便奪寵或者奪財;

就連她所愛的男人,也沉溺於一己的貪欲,局限於淺薄的性格,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安慰。

《金瓶梅》作者是深深地愛著他筆下的色之世界的,歸根結底,作者隻是在寫色的無奈,色的悲哀而已。

他給我們讀者看到這些人物所一心逃避而又終於不能逃避的東西,然而所有的人物,都深深地沉溺於紅塵世界的喜怒哀樂,沒有一個有能力反觀自身。作者唯一寄予希望的,就是讀者或能做到這一點。

 世間原有兩部《金瓶梅》

有人說《金瓶梅》是集體創作。如果說在《金瓶》作為抄本流傳的階段曾有摻入他人(特別是晚明一些著名文人)的潤飾也許有可能,但我不相信原始文本是集體創作這樣的說法。

寫小說這種事不是愚公移山,人多力量大的思路不適用,特別是象《金瓶梅》這樣的作品。

《金瓶梅》的兩大主要版本,一個被通稱為詞話本,另一個被稱為繡像本。清初以來,繡像本一直是最為流行的《金瓶梅》版本,直到1932年,《金瓶梅詞話》在山西被發現。

我分別何時讀到的繡像本和詞話本記不清了,但是,二十八歲那年突然讀出滋味的版本,絕對是繡像本。

繡像本的回目往往比詞話本工整,也往往更色情。一般認為詞話本在先,繡像本在後,繡像本被認為是出於商業目的對詞話本進行的簡寫,藝術價值不如詞話本。

但我認為,繡像本絕非簡單的“商業刪節本”,兩個版本不同的寫定者,具有極為不同的意識形態和美學原則,以至於我們甚至可以說我們不是有一部《金瓶梅》,而是有兩部《金瓶梅》。

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潔得多。詞話本中敘述者的插入,尤其是以“看官聽說”為開頭的道德說教,繡像本中往往沒有,隻憑借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讓讀者自去回味。

 

繡像本也並不是一味地比詞話本簡略。很多地方的描寫,繡像本比詞話本精細得多,例如第九回寫李外傳被打死的過程。

詞話本偏向於儒家“文以載道”的教化思想,在這一思想框架中,《金瓶梅》的故事被當作一個典型的道德寓言,警告世人貪淫與貪財的惡果。

而繡像本所強調的,則是塵世萬物之痛苦與空虛,並在這種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喚醒讀者對生命——生與死本身的反省,從而對自己、對自己的同類,產生同情與慈悲。

黃真人發牒薦亡對比一下詞話本和繡像本開頭第一回中的卷首詩詞,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傾向。詞話本的卷首詞,引用劉邦、項羽故事,“單說這情色二字”,如何能夠消磨英雄誌氣,折損豪傑精神。詞話本勸告讀者“持盈慎滿”,不要受情色誘惑:

若乃持盈慎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

繡像本則采錄了唐朝女詩人程長文的樂府詩《銅雀台》,描繪了一幅今昔對比的興亡盛衰圖,“一部炎涼景況,盡此數語中”。接下來引用《金剛經》:

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果時,一件也用不著。

繡像本給讀者提出的建議是“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

等到小說結尾,描寫普靜和尚“幻度”西門慶的遺腹子孝哥,不僅僅化他出家而已,而且竟至“化陣清風不見了”,這樣的收場,實在達到了空而又空的極致。

在繡像本第一百回的卷首詩裏,我們再次被提醒這部書是如何從豪華錦繡寫到碧草寒煙。

舊日豪華,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妝台鸞鏡匣長封。

憑誰話興亡,一衲閑雲兩袖風。

一篇七言律詩裏,兩個“事”字,兩個“盡”字,兩個“空”字,總結了《金瓶梅》的全部:我們中國的百姓,就在這“豪華事已空”的大背景下,一代一代生死,一代一代歌哭。

 我願當橋梁,讓經典與當代接壤 

第八十六回,西門慶已死,妻妾各謀出路。潘金蓮被打發出來,重新回到王婆家待聘。在西門慶家的一番富貴榮華、恩愛情欲,仿佛做了一場春夢,如今南柯夢醒,黃粱未熟。倘若是歐洲小說,不知要加上多少心理描寫在這裏——寫這個“淫婦”搖曳不安的心思,宛如電閃的恍惚空虛。然而我們的金瓶作者,隻是如此寫道: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看到此處,我們不由得要感歎:《金瓶梅》的確是中國的小說!我讀了非常多的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英國長篇小說,和它們比起來,《金瓶梅》的特色非常突出,它沒有長篇大論的心理描寫,它展示而不說明,往往用一兩句話,非常簡潔而蘊涵了至深的感慨,一個字一個字讀來,讓人震動。對金蓮來說,簾子多麽重要,貫穿始終。那麽簡單的一個道具,像是光光的戲台,一個女人,一幅簾子,她從書的開始就站在簾子下,現在書快結束了,她的生命也快結束了,她還是站在那裏看世界,她想要而不能得到的世界。

《金瓶梅》是完全意義的“成人小說”。我這樣說,並不僅僅因為它描寫做愛之坦率,而是因為它要求我們慈悲。

慈悲的對象,不是浪漫如曼弗雷德(拜倫筆下的悲劇英雄)的人物,而是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陳敬濟,甚至那委瑣吝嗇的吳月娘。

一個讀者必須有健壯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頭腦,才能夠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能夠直麵其中因為極端寫實而格外驚心動魄的暴力——無論是語言的,是身體的,還是感情的。

我並不覺得《金瓶梅》裏描寫的全是黑暗。《金瓶梅》隻是在揭露和顯示人性。而且,《金瓶梅》裏有很多的感情——有母愛,有友情,有兄弟之情,有男女之情。

當然也有真正的愛情:西門慶和李瓶兒對彼此,韓愛姐對陳敬濟,都是真愛。

對於閱讀文學作品是為了獲得一點舒服愉快和暫時逃避人世的讀者,沒有必要讀《金瓶梅》。

想讀《金瓶梅》而讀不下去,我的建議就是放下它去讀別的小說。世界上好書多得是,沒有必要勉強自己。

也許有一天偶然拿起來讀出滋味了,就和人與人的遇合一樣,都是緣分,不必強求。

也曾有很多讀者告訴我說他們是看了我的書才對《金瓶梅》發生興趣特意找來了看。如果這樣,我很高興。

古典文學需要橋梁,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的責任之一就是成為橋梁,讓現代讀者可以和我們的經典接壤,不要讓經典高高在上地供養在廟堂裏,被活活地殺死在我們的時代。

(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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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非洲文化進入千家萬戶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138 bytes) () 01/11/2020 postreply 15:56:22

高校留學生“陪讀”這事N年前就有,初心就是增進兩國青年人的交流,還可以在學習上相互幫助,並沒有性方麵的“雜質”,隻是 -七彩奶油- 給 七彩奶油 發送悄悄話 (98 bytes) () 01/12/2020 postreply 12:2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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