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都市裏占卜
近年來，塔羅師、占星師、命理師這一類神秘職業，開始在大城市中零散出現，成為部分年輕人群的一種隱秘出口。我們采訪幾位相關從業者，想要了解，他們看見的城市另一麵和內心深處。
“我32歲，他34歲，結婚6年，想看看他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晚間9點，剛放下外賣盒，旺旺提示音響起，秋然接到了今晚第一單生意。
“放鬆心情，用心想您所要占卜的問題，不要有任何負麵情緒，憑您的第一感覺從1到78中選擇3個數字，不能重複哦。”
發送回複模板，屏幕上很快出現對方發來的三個數字：4、27、69。
三張塔羅牌擺在桌麵的黑布上，秋然麵無表情地拍照傳給客戶。租住在北京朝陽，秋然已經在塔羅占卜網店兼職五個月，這套流程重複了無數遍，類似問題看了上百個，20分鍾後她將會告訴女人塔羅牌麵含義，以及關乎她命運的可能解釋。
解牌過程不難，難的是接下來的交流，太隱晦會讓客戶不滿，產生投訴，太直白又會使問卜人衝動做出決定，引發糾紛。熟練掌握談話藝術，是秋然的職業素養之一。
秋然是一名兼職塔羅師，她的工作就是用塔羅牌給客戶算命，或者提供一個答案。差不多2018年底，秋然所在的電商公司財務困難，身為人力資源經理的她裁掉公司一半職員，接著，收到了自己被辭的通知。
幾年奮鬥化為泡影，麵對熟悉的離職手續流程，秋然有些灰心。27歲了，不再是憑著一股衝勁就能北漂的年紀。快入冬的日子，她為自己找了份塔羅師兼職，權當散心。
“對方的想法，皇帝逆，感情對你是有所隱瞞的。”入職前，網店發來了解答話術，細致歸類了常見占卜問題的回答方式，關於愛情與婚姻的解答模板，密密麻麻地占滿了十幾頁文檔。
“這個不好說哦，可能是對方缺乏自律，給您的安全感不夠，要盡量冷靜，多去了解。”
秋然總結過，購買最簡單占卜服務的人，往往心中已有定數。花30元占卜，其實問的不是塔羅，是自己。
在此之前，秋然曾接過一個大單，24歲的女孩花360元定製了一份塔羅占卜，她和男友快結婚了，想問問感情。
占卜過程中，秋然根據多方信息推測男方可能另有伴侶，小心翼翼地暗示了下，那邊沉默了一會，發來一句：“誒，我知道，那你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分開吧。”
隻有在選擇中搖擺不定的人，才會花上幾百元，讓她仔細剖析兩人的問題與發展，不停向幾張牌追問感情下落。
在西方文化中，塔羅被認為能夠占測命運的走向。隨著中國城市的大規模崛起，巨大的、充滿不確定性的都市生活如同一個搖晃的湖泊，晃動著每一個在水中的人，而作為個體的人，憑借自身去消化這種張力太難了。像秋然一樣，命理師、占星師、塔羅師開始在大都市出現，還是太多人想在城市裏找一個答案。
有人斥責這是當代迷信，可這並不能阻止人對於神秘的捕捉。白天，人們上班打拚生活，到了夜晚，星辰爬上穹蒼形態各異，像是人的命運不可捉摸。問卜算命的客戶糾纏著秋然，直到淩晨三點交班，信息鈴聲還會不時彈出。
快結婚的來問對不對，想離婚的來問行不行，分手的求複合，戀愛的求長久。離奇點的無非是懷孕的問男女，婆媳不合的來問婆婆還能活多久？
賭徒在深夜發來消息，問什麽時候好運降臨，懷孕的女人被公司辭退，想靠占卜決定是否提起訴訟。創業的問能否成功，失敗的問能否重來。還有失意的中年男子在深夜拍下訂單，問到底要不要離開北京，塔羅牌的解答沒人理會，對方兀自重複著“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
城市像是個大型狩獵場，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圈套裏。兼職塔羅師秋然有時覺得，走到占卜這一步，塔羅隻是個形式，人不過是想借助所謂的神秘力量，求一個想要的答案。
在大望路寫字樓房間的角落，幾支圓盤蠟燭排成陣列，自顧自地燒著，預約時間一到，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孩坐到桌前，沒等木木開口，直截了當地拋出一句“我是小三，我想要錢，他給別的情人買房子，沒給我買，你說這可怎麽辦？”
剛入行時，二十出頭的木木聽到這話，還會為人性的坦蕩咂舌。如今聽的多了，也習慣了，她遞過紙杯，示意對方平複下情緒。
作為命理師，木木的主要工作是用東西方占卜術，解答客戶的各種問題。
北京屬平原，陽光強烈，日頭曬久了，人心難免浮躁，企業客戶想尋覓辦公佳地，木木會為他們找一棟午後光照較弱的樓。內斂的女生抱怨沒姻緣，草莓晶帶來的心理暗示會讓她變得更活躍，從而吸引他人目光。
近十年的工作生涯，木木接了十幾萬個案例谘詢，輕巧的問題不會留下痕跡，但有些過於棘手的人生，一直梗在她心裏。
頭發烏黑亮麗，身材保養得體，坐在對麵的女人特意從上海飛來北京，一開口便是哭腔。女人告訴木木，自己曾幫助過一個貧困女孩，給她錢，給她找工作，關心她的生活。沒想到女孩反過來勾引她老公，害得她婚姻破裂。
女人的眼睛哭得紅腫，一遍遍地問到底該怎麽辦，木木隻能不停遞上紙巾。
還有一位文質彬彬的男士預約了她的谘詢，全程低頭念叨著“我喜歡男生，但隻能和女生在一起，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自己，可我能怎麽辦？”
谘詢室裏散落著不少秘密，麵對帶有神秘光環的命理師，人們往往會急於拋出內心的欲望與折磨。木木能做的，隻有默默傾聽。
來占卜的大多是25到35歲的年輕人，北京滋養了欲望，也壓縮了他們對人生的想象。“姐，幫我看看今年能有幾筆財”“算算我明年事業的走向”，是這裏最常出現的問題。可千奇百怪的問題，到頭來也逃不脫“情”、“財”二字。
近兩年，來問感情的年輕男性越來越多，許多男生嘴上說著不信，私底下還是偷偷留了她的聯係方式。問卜人的年齡也越來越廣，五六十歲的男性問事業、問健康，女性則更多還是問家庭，問子女。
不少未成年的小孩也拿著錢跑來問感情，木木不接這種谘詢，隻告訴他們，還是要回去好好學習。
做這行，見慣了對現實束手無策，就將希望寄托給神靈的人，可每次遇見姑娘拿著男友衣服來求複合，木木都要勸了又勸。鐵了心的姑娘，通常會撂下一句“就算是火坑我也要跳”。
感情中的糾纏，說不清道不明。大多數第三者找來，第一句話都是“他愛的是我，不是他老婆，我要他們離婚”，一旦木木要當麵見男方，女方基本會氣急敗壞，拍桌走人。
偶爾還會有些情緒異常低落的人跑來店裏，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乞丐命，要木木給他改成帝王命。被拒絕後，立馬破口大罵，“你這種眼裏隻有錢的東西。”
看多了人生的溝壑和鬧劇，有時難免懷疑工作意義。直到那天楠楠突然發來微信。
找到木木時，楠楠的願望是希望父母能在一起好好吃頓飯。二十多年來，不停爭吵的父母，讓她一直活在憐憫眼光下，不敢抬頭，不敢去愛。她希望得到一次圓滿的家庭聚會，哪怕隻有一次。
那是木木聽過最單純的願望，她本想疏導楠楠放下過去，卦象上看，父親早已有了第三者，多年的情感裂痕很難修補。可楠楠坐在對麵，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的像隻小貓，嘴裏一直重複著，這是我活著的念想啊。
被原生家庭困擾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不打破這個局，有些人一輩子也難逃陰影。事已至此，木木也隻好仔細分析她父母的性格，告訴她該怎樣一步步和父母溝通。
一番努力下，楠楠的父母的確和好了，但很快又不出所料地吵起來。木木有些難過，得到又失去的滋味並不好受，楠楠卻一直說著感謝的話安慰她，還時不時和她聊聊生活的進展。
點開微信對話框，楠楠和新男友的合照蹦了出來。看來那場短暫的和平，的確給了女孩回歸現實的勇氣。
當占星師老王第三次問出“為什麽不合適呢”，棋棋突然偏過頭，雙手縮到腿下，顯得有些尷尬。
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占星谘詢。幾分鍾前，兩人還在咖啡館閑聊，談起成為占星師的原因，老王隨手點開手機軟件，算出棋棋的星盤，問了幾個情感問題。這是以往飯局上的常事，每次聊起他的職業，身邊朋友總攛掇著讓他看星盤。
“因為他已經有妻子了”，二十多歲的棋棋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給出了答案。
這幾年，老王聽過太多這樣的感情關係，偶爾也會感慨一句，人生果然沒有最慘，隻有更慘。他開始認真觀察棋棋的情緒，結合星盤上的特征，不斷追問她的家庭關係、成長經曆、過往感情。
這是老王一貫的谘詢方式。人本主義占星，講究凡事不問對錯，不答是否，隻幫助谘詢者尋找內心動因，獨立作出決定。
在他看來，塔羅是給出答案，命理是解決問題，人本主義占星則更像是一場療愈。
做了四年半的占星師，接了幾百個案例，老王見過不少和棋棋一樣，無法在情感關係中主導自己的女孩。
被家裏送去留學，回來安排工作，一路被捧著長大的女孩，擁有外界眼中的順遂人生。可隻有他知道，每次谘詢女孩都會哭著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沒人理解我過的多壓抑。”
被各種關係捆住的人生，隻能自己鬆綁。老王一遍遍地跟她梳理成長脈絡，尋找她始終不能獨立的原因。三四次谘詢下來，女孩終於能正視一件事，被護在殼裏的人，想活出自己，往往需要更漫長的掙紮期。
還有無法控製內心的女孩找過來，一遍遍地問，我快出國了男朋友會不會出軌。老王一聽就樂了，你一直想著這件事，一直問，他肯定會煩，就會出軌嘛，這是蝴蝶效應。
對感情的困惑不分年紀，一次占星活動上，60多歲的阿姨擠進來谘詢女兒的學業，回到家後又忍不住給他發微信，問道：我到底還能不能再婚？
在老王的占星谘詢裏，這類問題不會有明確答案，否則就是將人生的按鈕交給了別人。他隻會引導阿姨去了解，如果想再婚，你怕的是什麽，你需要做什麽。
來做谘詢的大多是女性，聽說他成了占星師，前同事們也都趕著來問。程序員的感情世界最需要指導，長期加班，不懂溝通，家庭關係越來越冷淡。老王需要引導他們慢慢去了解女性的想法。
占星要在短時間內與客戶建立緊密聯係，很少有人對他有什麽隱瞞。咖啡館裏，棋棋跟他細說了自己的成長經曆，試圖從中找到療愈的切口。
臨走前，看棋棋還是陷在情緒裏，老王給她留了一句占星的原則：天上如是，地下亦然，內在如是，外在亦然，宇宙如是，靈魂亦然。你活出這個世界，是因為你本身就是這個世界，那或者可以先試著改變自己。
送走棋棋，回家路上一陣風吹來，老王恍惚想起之前在公司的日子。通勤時，地鐵上的風也是微涼的。
大學畢業後，老王進入遊戲行業，晃晃悠悠地從程序員做到中層。30歲那年，公司說倒就倒，除了年齡和體重的增長，什麽也沒給他留下。
離開公司後，沒人能給他指明方向。之前每天耗在地鐵上三小時，他看了不少占星書。如今關口到了，他決定順著星星的指引，轉行去做占星師，至少以後還能夠給出別人方向。
進入命理行業或許是個緣分，出生在信奉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福建，木木對命理有著天然的信賴。大學畢業前，她結識剛剛創業的同道大叔，一起踏入了這個行業。
來到北京，住在同道大叔為同事租的宿舍裏，每天學習星座知識，延續著輕鬆的大學時光。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將要麵對的眾生百態。
兩年後，木木進入倫敦占星學院進修，老師不停強調，占星學的本質是對人做出合理預測。國內占星風潮剛剛興起，她陸續接手了幾千個案例，卻發現人類的行為可以預測，但欲望永無邊界。
兼職七個月，秋然實在厭倦了文字遊戲。28歲生日的晚上她決定任性一回，所有的解牌都按自己的心裏話說。
女孩滿心期待地問和男友的感情發展，秋然直接打出“男方需要的是情感加油站，你隻是其中一站，並不是終點。”發了過去。
偶然收拾房間，牌從櫃子裏掉出來，她突然想起上大學時，自己和朋友學著占卜，那時心裏的問題還是輕飄飄的。女孩們笑著鬧著問畢業後的人生，樹影下的風吹過去，沒人能給出最終的答案。
編輯 | 雷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