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往事:一個家族的時代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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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往事:一個家族的時代悲歌

 

--作者:董指導

 

1920年初夏的黎明,一陣陣輪船的汽笛聲,劃破了甌江水麵上的寧靜。在這條貫穿浙江南部的大河上,停泊著一條甲板上擠滿人群的客輪,它的出發地是溫州,目的地是日本。

 

瘦小的溫州永嘉人陳光,也擠在甲板上的人群裏,吃力地向給他送行的伯父和堂兄們揮著手。這是陳光出生十幾年來第一次出遠門,他望著逐漸遠去的故鄉和親人,腦海中浮現出勸郎莫作漂洋賈,海上風浪不可當的老話,眼角逐漸濕潤起來。

 

陳光的家鄉溫州,是一個三麵青山,一麵朝海的城市。相傳東晉時期,能撒豆成兵的郭璞來到這片土地上,親自設計了一個沿鬆台、海壇、郭公等七山而建的城市,稱之為城繞其巔,寇不入鬥,則安逸可以長保。

 

然而,這座美麗的沿海城市,並沒有世人想象的那樣富饒。

 

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溫州,耕地資源嚴重不足,人均麵積僅為全國的1/4,出現了平陽討飯、永嘉逃難的落後局麵。陳光自幼父母雙亡,寄養在大伯家裏,家族十幾口人,僅有二畝山田和百株番薯藤園,起早貪黑,仍不能溫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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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農村的茅草屋,1985年,《溫州晚報》

 

而一海之隔的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經濟快速發展,在1918年又實行了對中國人入境免簽的政策,因此,一批又一批的溫州人,開始擠上的輪船,前往陌生的日本。隻有十幾歲的陳光,也加入了東渡謀生的人群。

 

日本並不歡迎中國勞工,而且免簽政策規定,入境者必須攜帶30日元以上旅費或等值商品,因此陳光這些勞工隻能偽裝成賣雨傘帽子的小商販入境,還要遭受被稱為包客的蛇頭中介們的盤剝,但為了逃離瘠薄的土地,改變貧窮的命運,這一切似乎都值得。

 

抵達日本後,在同船老鄉的帶領下,陳光很快找到了同在日本的表叔和幾十位同鄉,這是溫州封閉環境形成的特點:重視宗室之親和同鄉之情。在一個破舊的廠房裏,表叔和幾十個溫州老鄉搭出了一個簡陋的落腳之地,陳光安頓下來之後,便跟隨大家外出工作,大部分是挑煤挖土的體力活。

 

日本企業喜歡用華工,幹活時間久,工資卻比本土工人低30%,但對於陳光們而言,這一天工資已經可以抵上國內半月以上的收入。因此,盡管日本從1899年就開始實施排斥華工的政策,但華工人數依然穩步上升,在1922年達到了17000人,其中近5000人來自浙江溫州和台州等地區。

 

然而,1923年關東地區的一場地震,給這些勞工們帶來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厄運。

 

當年地震為裏氏8.1級,東京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造成44萬棟房屋燒毀,14萬人死亡。日本民眾對政府救災不力極為不滿,軍部好戰分子伺機推翻內閣掌控了政府。為穩定民心,日本軍部大肆製造謠言,稱中國勞工得罪了天神,導致日本列島下麵一條鯰魚翻身才引發了這次災難。

 

民眾的怒火迅速轉移,手持刀棒的學生、浪人、軍警,四處尋找中國勞工,最終近700名中國勞工被慘殺,其中90%為溫州人。陳光住的那座破舊廠房,也在一天深夜遭到了數百名日本浪人的圍攻。自小機警的陳光,躲在了廠房的地下貨窖裏,才逃過一劫,而他的表叔和另外十五位同鄉,全部在當晚遇害。

 

有幸逃脫的陳光,卻沒有回到溫州,而是跟著幸存下來的同鄉一起,途經廈門、新加坡、馬賽等地,在1923年底來到了法國巴黎,繼續打工謀生,而一待就是三十五年。這期間,洗盤子、扛袋子、拉車子、賣皮夾子,被警察關押、被打掉門牙,甚至被狼犬追咬。對陳光而言,浪漫的巴黎,並不比凶惡的東洋更溫柔。

 

1958年,被譽為現代新聞攝影之父的法國攝影師亨利·布勒鬆來到中國,用35毫米相機記錄了這一特殊時期。照片隨即在法國華人圈裏引起了強烈反響。陳光在法國的積蓄並不多,但他時刻惦記著國內的窮親戚們。於是,他準備了一些錢和一封信,托人從法國,途徑香港,帶回了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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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中國,Henri Cartier-Bresson 1958年,LIFE雜誌

 

在給伯父和堂兄弟們的這封信中,陳光講述了自己離開家鄉的無奈、逃離日本的凶險、寄居法國的辛酸,並在結尾囑咐道:人一定要拚,哪怕生為草繩,也要做綁螃蟹的那根。

 

常年的勞苦導致陳光的身體越來越差,不舍得花錢住院的他,在1960年孤身辭世。在離開這個世界時,陳光並不知道,他給親戚們寄的錢,在那個計劃管控的年代,並沒有發揮什麽作用;而那封信,卻給伯父一家造成了無盡的麻煩。

 

他更沒預料到的是,在接下去的幾十年裏,那片他魂牽夢縈的土地,會以一種無比驚人的強勢,登上中國經濟舞台。

 

1

 

就在陳光往老家寄信的1958年,他的堂弟陳明正經曆著人生的第一次風波。

 

兩年前,號稱永嘉三傑的溫州永嘉縣委副書記李雲河,在燎原農業合作社試點包產到戶,這一政策大受農民歡迎,生產積極性大幅提高。於是,1957年李雲河在《浙江日報》上發表了調查報告《包產到戶是解決社內主要矛盾的好辦法》,成為全國第一篇公開論述包產到戶的文章。

 

已經做到鄉黨委書記的陳明,對包產到戶政策非常讚成,更是在轄區內積極推進。陳明小時候雖然貧窮,但是也很愛讀書,而對於本土的永嘉學派更是頗為推崇。因此,他常常鼓勵自己的兒子陳謝國用功讀書,以開啟老陳家的仕途之路,發揚經世致用的傳統理念。

 

然而,一張針對李雲河和包產到戶的大字報,很快將眾人的熱情澆滅:自己討個老婆姓包,李家三兄弟討的老婆都是包、包、包。《人民日報》也旗幟鮮明地點名溫州方案,犯了離開社會主義道路的原則性路線錯誤。於是,李雲河在幹部會議上被劃為右派分子,陳明也被免職,成為了批鬥對象。

 

李雲河的倒台給剛起步的溫州經濟帶來了重創,而這隻是國家工作重心從經濟調整到其他領域的一個開始。1966年,陳光從法國寄回來的那封信,被前來抄家的群眾搜了出來,成為了右派陳明一家通敵叛國的證據,將其拖入了無底深淵,已經在縣城單位上班的陳謝國,被押回農村勞動改造。

 

三年後,陳明離開了人世,陳謝國也徹底陷入了對人生前途的迷茫之中。在農村勞動的那些日子裏,叔父陳光的經曆和草繩的比喻,總會給他一些勇氣和耐心,直到1977年,終於有一股暖風,讓他重新興奮起來。

 

1976年,國家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動蕩,第二年,鄧小平恢複了高考,成千上萬學子奔走相告,而溫州金鄉鎮的群眾們,更是群情振奮。金鄉是商標的生產基地,早在明朝就有產品遠銷東南亞。恢複高考後,金鄉人的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這麽多大學要招生,肯定缺少足夠的校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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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鄉商標,1992年,《溫州晚報》

 

於是,隻有8萬人的金鄉鎮,湧現了700多家商標廠。宣傳資料通過三分錢的郵票送往各地,產品則被跑斷腿的供銷員一麻袋一麻袋地送往各大高校。當年金鄉鎮的校徽銷售收入達到了100萬元,銷量占到了全國一半以上。

 

沒錢辦廠的陳謝國,也加入了供銷大軍,當他身上別滿了各式校徽,在各個大學的辦公室裏進行推銷時,仿佛掛著功勳的戰鬥英雄。

 

次年三中全會召開並確定了改革方針,一些省市還在疑惑如何推進的時候,嚐到甜頭的溫州人已經熱情迸發。而此時的中國也處於物資奇缺的時代,螺絲、紐扣、線圈等小日用品也供不應求。於是,針頭線腦的溫州人,全家出動,在家庭作坊裏將一批批小產品生產出來,然後被千軍萬馬般的供銷體係推向全國。

 

小商品的流通差成為了溫州人的第一座金礦。溫州民間出現了這批潮流的代表人物:八大王,即:五金大王胡金林、礦燈大王程步青、螺絲大王劉大源、合同大王李方平、舊貨大王王邁仟、目錄大王葉建華、線圈大王鄭祥青、電器大王鄭元忠。

 

八大王成為領域的帶頭人,開工廠、招工人、或買轎車、或蓋洋房,財富效應激發著更多的人丟田棄船,倒貨開廠。

 

陳謝國利用早年叔父的海外資源,接到了世界杯紀念章的訂單,準備自己辦廠大幹一場。不少法國華僑紛紛聯係到他,即使不回國也希望向他匯款做股東,充分展現了溫州人的信用文化。

 

然而,晴天霹靂突然來襲。1982年,中央開始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溫州八大王被樹立為投機倒把的反麵典型,相繼被捕判刑。其他個體戶也逃的逃、抓的抓,七零八落,陳謝國也停掉了工廠建設。這段時間,溫州工業增速從1980年的31.5%,陡然下滑至1982年的-1.7%

 

幸運的是,打擊的初衷並不是針對私營經濟,而是那些不過一兩年時間,就有相當多的被腐蝕了的幹部。隨後,鄧小平對安徽傻瓜瓜子也作出批示,就那麽幾個人,搞資本主義再把他拉回來就是,讓人家搞一搞有什麽可怕的。這為私營經濟打了氣。

 

因此,在八大王被抓的年底,陳謝國和其他1200多位資產主義尾巴,被邀請到溫州市人民大會堂參加會議。陳謝國覺得這是再清楚不過的鴻門宴,他和幾個朋友打招呼告別,還特意讓家人準備了住號子用的臉盆和被服。

 

出乎意料的是,當天他不僅與市委書記袁芳烈平起平坐,還被邀請上台做了發言。會議結束後,陳謝國找到袁書記,希望把領導講話稿帶一本回去當證據:這下真的給我們壯了膽,定了心,可以放開手腳去幹了

 

政策的暖風頻頻吹來。1984年八大王相繼平反出獄,1985年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盛讚小商品,大市場的溫州模式,《解放日報》也刊登了家庭工業看浙南的頭版文章。1992年鄧小平南巡後,更加釋放了政府對經濟改革的決心。而這期間,溫州人的商業荷爾蒙徹底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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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報》,1985512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消費者缺商品,生產者缺資金。而敢闖敢拚的溫州人,在發達的民間信用體係支撐下,如魚得水:發現機會、親友集資、加足杠杆、快速複製、壟斷行業。小小的溫州,產生了永嘉橋頭紐扣市場、樂清柳市五金電器市場、樂清虹橋綜合農貿市場等十大專業市場,享譽中國。而這背後是幾千個生產基地、十萬個家庭作坊。

 

在得到時任副總理的萬裏批示大膽試驗,中央支持後,1986年溫州被國務院列為試驗區,溫州人勇於突破、敢為人先的特點也在這一時期展現得淋漓盡致,比如:

 

農民手裏有錢卻沒有城鎮戶口,進不了城,於是就集資建了中國農民第一城:龍港;從外地回溫州沒有航班,就包飛機,開辟航線,成立了中國首家私營包機公司:蒼南縣天龍包機業務公司,吉祥航空(均瑤集團)的前身;

 

國有銀行貸款難度大,流程長,於是就成立了新中國第一家私人掛牌的金融機構:方興錢莊(開業第二天就被國有銀行抗議,被迫轉入地下),和第一家民間股份銀行:鹿城城市信用社;而蒼南縣橋墩門啤酒廠成功改製為溫州南方啤酒有限公司,更被稱為中國第一個股份合作企業示範章程。

 

盡管出現了以杭州武林門焚燒溫州皮鞋為代表的產品質量信用危機,但也不能阻擋在中國經濟轉軌的大風中,順勢飛奔的溫州人。溫州GDP1978年的13億,飛速發展到2000年的822億元,位居浙江省第三。這一階段在電視劇《溫州一家人》中得到了良好的詮釋,也吸引了英國BBC前來拍攝了紀錄片《通往財富之路》。

 

陳謝國的事業,也從三五人的小作坊開始,不斷壯大。淩晨兩點工人下班後,陳謝國躺在車間的地鋪上,看著身邊的機器,想著陳家經曆坎坷的那些先輩們,不禁感慨:時代真的不一樣了,真好。

 

時代可以成就一代人,也可以毀滅一代人。在進入到2000年之後,留給陳謝國這些實業老板們的好日子,並不多了。

 

2

 

1995年,陳謝國的工廠已經達到了1500人的規模,前輩的海外關係、產品的高性價比,為公司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海外訂單。貨車在路邊排成一列,司機在車廂裏吃睡。產品剛下裝配線,就立刻打包發貨。連年出口創匯在2000多萬元以上。當地政府非常高興,於是,工廠門前的路也改為了謝國路。

 

然而,到了2002年,陳謝國的工廠,在利潤連續三年下降後,出現了首次虧損。

 

鄧公南巡的十年後,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已經不再是物資匱乏的時代了,質量超越價格成為了消費者考慮的主要因素,勞動密集型的低端產品競爭激烈,這也是溫州工廠普遍麵臨的問題。

 

鼎盛的打火機行業,在1992年足足有3000多家企業。一年多後美國對打火機實行兒童保護法案(要求增加防護開啟裝置),導致一半以上企業關門。而到了2008年,則隻剩下100多家。當年號稱打火機配件一條街的信河街,也已經成了卡牌娛樂的聚集地。

 

樣式老套、環保要求成為公司產品的兩座大山。而為了改善局麵,陳謝國經常開著自己的桑塔納到50公裏外的茶山,去旁聽城市大學裏的經濟課。在課上他得知了提高利潤率的兩個措施:產業升級生產高利潤產品、加強管理降低生產成本。

 

然而,以家庭作坊為主的溫州,並不具備升級的產業配套。高校稀少,也缺乏技術人才,第一個方案隻能被忽略。而自己的兒子陳繼興管理方麵是半吊子,並不願意繼承父業。

 

陳謝國也曾聘請過職業經理人,但廠子裏的親戚也總會排擠外人,因此,即使“50萬年薪+奔馳車+提成的天價待遇,也沒能招來金鳳凰。

 

幸運的是,陳謝國很快就發現摸索到了提高利潤的第三個措施:投資其他資產獲取價差收益。

 

1998年,為了抵禦亞洲金融風暴的影響,國務院決定將房地產作為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以取消福利分房,實現居民住宅貨幣化、私有化來推動房產改革。

 

和喜歡追政策熱點的溫州老板一樣,陳謝國也用原本計劃購買原材料的資金,購買了鹿城區兩處房產,結果一個月便實現了20%以上的上漲。有點吃驚的陳謝國快速出售了一套,但十天之後,當他決定以高於售價10%的價格,再重新購買一套房產時,他意識到:實業的路,回不去了。

 

房地產商開始在一片片空地上挖坑建房,大同巷、中山橋、解放電影院等等相繼被拆進行改造。

 

但這些建造速度,儼然跟不上一疊疊插著翅膀從實業狂飛而來的鈔票。溫州房價快速翻倍,進入了隻買不賣的鎖倉模式。陳謝國找到了一位在政府某部門任處長的朋友,才買到了一個新樓盤的樓花。

 

到了2008年,象征著頂級土豪的綠城鹿城廣場開盤時,處級別已經無能為力了。這時,投資地產上癮的溫州老板們,突然發現,500公裏外的上海正在閃閃發亮。

 

2001年,《溫州晚報》組織了150多個溫州人,坐滿了三節火車廂,專程到上海買房,時間特意選在了818的吉利日子。陳謝國也在看房團中,他們在上海受到了熱烈歡迎,三天買下了100多套房子,豪甩5000萬元。

 

回到溫州之後,陳謝國越想越覺得買少了。於是,兩個月後,一列列專機又將溫州人送到了上海房地產市場,6800萬、8000萬、1.2億,不斷擴大的交易額一次次刷新人們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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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購房團,2001

 

溫州購房團也開始擴大自己的版圖,北至哈爾濱,南至三亞,西至重慶,東部狂掃海岸線。將全國樓市當做滿漢全席,逐一品嚐把買房當做買菜,出手利落,成為溫州購房團的宗旨。而購房團的成員也從企業老板,擴大到了公務員、普通老百姓。

 

溫州購房團的戰果頗豐,所購房產價格不出半年就能實現20%的上漲,有些甚至可以達到年化200%的收益。快速上漲的房價也為溫州人帶來了炒家的惡名,受到不少普通大眾的抵禦,但卻被地方政府和開發商們親切稱之為價值發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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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戶抵禦溫州炒房團,2011

 

財富迅速增長的溫州商人們,從大蒜生薑到原油螺紋鋼,把字發揮到了極致,而最著名的戰場莫過於黑金:煤炭。

 

上世紀90年代,不少溫州人到山西下礦井挖煤,但經濟下滑導致煤炭價格持續下跌,一些小礦主付不起工資,便將礦井抵押給了包工頭,這成為了溫州商人和煤炭打交道的契機。

 

早期的溫州煤礦老板苦不堪言,兩年虧300多萬。一直熬到2000年,煤炭價格持續上漲,回本用了半年,翻倍用了四個月。回首這段往事時,一位老板總結道:我不是天生強大,我隻是賭博式的死扛。

 

賺錢效應像磁鐵一般,快速吸引了溫州商人的錢幣,幾年間,400多戶家庭攜帶30多億元,在山西省承包了300多個中小煤礦。在忻州原平市,有80%以上的煤礦都被溫州人承包。

 

2001年,陳謝國在送給某縣長一輛帕薩特之後,也以200萬元的價格拍下了一個破產的煤礦。他估測該煤礦價值千萬,而事實上,不到一年,他再轉手時就達到了2000萬。

 

2003年,溫州煤礦主開始向有關方麵報批成立山西省浙江煤炭企業協會,這個消息給溫商們注入了一劑加大煤礦投資的強心針。

 

2004年,陳謝國聯合幾位朋友合資了1億元,又從民間以年化20%的利息,借貸了2億資金,一口氣拿下一個縣70%的小礦場,以便於聯合維護價格。他們打算價格升50%便將礦廠轉手賣掉,這樣本金回報就可以達到100%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200410月,山西出台強製政策,計劃在2005年底,將年生產能力小於9萬噸的小煤礦全部淘汰,而這些煤礦90%都被溫州老板承包。慌了神的溫州商人們隻能一邊聯合起來和政府協商,一邊忍痛撤退。

 

幾個月後,浙江省經濟技術協作辦公室公布了一份調研報告,表明溫商買煤礦是投資,而非投機,煤炭價格上漲來自於能源需求,而不是聯合抬價。但這份文件並沒有任何作用,陳謝國不得不降價30%將煤礦轉手,最終本金幾乎損失殆盡。

 

這一次的失利,讓陳謝國深刻感受到了杠杆的威力,痛入骨髓,終身難忘。

 

因此,2008年,當他麵對各種貸款優惠引誘時,果斷折斷了銀行遞來的橄欖枝。當時,美國爆發次貸危機,中國為抵禦衝擊,雙管齊下:財政部出台了四萬億刺激政策,央行5次降息3次降準,灌溉放水。

 

當年,一波波不同銀行的信貸人員踏破了陳謝國的門檻,希望其從銀行申請貸款,金額可以超支,利息可以下調,用途可以更改,隻用丟個平台公司過來就可以等錢到賬。無論哪個條件都足以讓陳謝國感受到帝王般的待遇。

 

因此,為防止自己把控不住,貪欲再起,陳謝國專門請人在一個四方的純金卡片上,打磨了四個大字不要貸款,並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時被朋友傳為笑料。

 

陳謝國朋友老葉的公司總資產僅有1億元,但是通過銀行貸款了1.5億元,資金以承兌匯票(必須有實際貿易活動才可使用)的違規形式陸續到賬,老葉準備用這筆錢來搞房地產。

 

老葉聯合幾個人拍下了溫州市鹿城區一塊土地,實際可用麵積像個六邊形,不算利息,隻算土地、建安和稅收,總成本就已經高達3.8萬元/平米,而當年溫州人均收入為3.2萬元/年。但老葉絲毫不懼,畢竟該區域的房價是5.5萬元/平米。

 

開發商和購房者很快進入了一個賽跑怪圈中。房地產商不少錢來自於民間借貸,而購房者又多為放貸者。高額的利息讓購房者有了虛幻的購買力,而為了支付高額利息,房地產商又不得不繼續抬高房價,而高房價又給了房地產商虛幻的高利息支付能力。

 

2010年,國四條、國十條、九二九新政等一輪輪房地產政策開始出台,2011年國務院繼續加碼政策壓力,而且央行也開始釋放重磅炸彈。截止20117月,加息3次(2010年以來共5次),上調存款準備金率6次(2010年以來共12次)。

 

溫州房價在2011年上半年迎來了快速淩厲的上漲之後,便毅然決然地轉頭向下,套人無數。溫州樓市的氪金標誌綠城廣場,從巔峰的10/平方米跌回到了開盤價4.5/平。機場大道上的富人區香緹半島、中梁府,從每平方米六七萬元跌到了3萬元左右,直接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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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溫州民間借貸規模達到了3000億元,利息也在15%以上。這些錢,一部分流向了房地產,一部分流向隻有幾個點淨利潤的實業,還有一部分在被借款人揮霍。而隨後爆發的江南皮革廠黃鶴因賭債破產跑路,波特曼咖啡經營不善跑路,這些單一事件成為一桶桶燃油,倒向了信貸危機的火堆,導致最終火燒全城

 

當年溫州地區銀監會公布的不良貸款率達到了5%,遠超平均1.5%的水平。但實際上不少銀行不良率達到了20%。溫州金融機構的求援電話,很快就打給了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的周小川,央行指示浙江相關機構出台解決方案。兩個思路很快形成:一個是緊急救助,用錢擺平;另一個是不給錢,但是給政策,輔助溫州自救。

 

一番討論後,央行計劃給予600億有條件的資金救援,但消息剛開始吹風,立刻遭到輿論的指責,用公共資源救助私人老板是不道德的行為盲目擴張的民營企業就應該承擔倒閉後果,實現自然淘汰

 

於是,沉默和放棄,成了政府最佳的選擇,溫州金融行業開始硬著陸。

 

風波結束後,整個溫州銀行業統計虧損金額達到了1600億元,而民間信貸虧損額也高達百億元。大而不倒,對於做小商品的溫州民企而言,遙不可及。

 

陳謝國幾乎每天都能聽到跳樓、跑路的消息:借錢的老板,互保的企業、倒錢的中介、出錢的普通人,人人自危。每次聽到這些消息時,他都會脊背發涼,若不是自己早年吃了虧控製了杠杆,肯定會成為其中一員。

 

2013年,陳謝國接到了老葉的電話:兄弟,我要跑了,欠的不多,但是沒信心再還起來了。2009年逼著我去銀行借錢,2011年又開始逼著我還錢。政策的短線操作比溫州人都快,真是被搞死了。

 

心力交瘁的陳謝國打算徹底退休,他希望兒子重回實業,把工廠再辦起來,但兒子沒有應承,陳謝國也知道,孩子的選擇沒什麽問題,現在再做實業,已經是死路一條。

 

這些年房產價格高漲,導致人力成本大幅上升。沒有了勞動力紅利的溫州,又趕上了2005年之後的人民幣升值,出口業務再遭打擊,建個工廠做實業,等於用打火機燒錢。

 

放棄實業的陳謝國,每天傍晚都會在自己工廠前的馬路上遛彎。走在這條路上,他時常回想起父親帶著他下地幹活、自己背著產品到處推銷的場景,而他腳下的這條路,以前叫做謝國路。

 

3

 

陳謝國的兒子陳繼興,雖然沒有接老爸的班,但並沒有閑著,他正在跟朋友琢磨著一些大投資。在2011年的一個夏天,在香格裏拉的V8包廂裏,他們一邊嚼著鴨舌,一邊聽著密友小胡的口若懸河:

 

目錄大王可是咱們溫州人,這比馬雲搞中國黃頁都早了十幾年。但現在你看看,一個默默無聞,另一個成為了世界首富,這差距就是科技的力量。我們溫州人要在科技領域大發威風。

 

陳繼興們連連鼓掌叫好。他們幾個人吃九山湖冰淇淋的時候就在一起玩了,也算世交。小胡去英國鍍了層金後,被老爸叫了回來,陳繼興則在溫州大學過了四年,另外兩個朋友則高中讀完就到了家裏廠子裏幫忙。繼承父業,成為了他們共同反感的話題。

 

小胡的想法激發了大家的熱情,而且作為英國回來的最高學曆者,毫無疑問成為了項目帶頭人。大家當即掏出手機,一共往小胡的賬號裏轉了100萬,用於科技公司籌備開支。隨後便舉杯相慶:超越父輩,來來來,幹杯!

 

不到兩周,公司便注冊完成,1000萬資金也即刻到位。辦公室選在了新城大自然寫字樓,寓意新城新氣象。8樓整個一層,裝修也高檔,拎包即入。上個租戶是家貿易公司,虧了兩年後,關了工廠、關了公司,打算提前養老了。

 

公司成立用了兩周,但是招聘卻用了大半年,依然無所收獲。畢竟居民高房價、城市低規劃的溫州,難以留住人才,更不提科技相關。2012年,溫州籍在外讀書的大學生畢業回鄉工作的比率不到60%,隨後幾年更是不斷降低。而溫州大學的外地籍大學生選擇在溫州工作的比率也僅15%左右。

 

陳繼興幾個股東並都不懂技術,小胡也隻是自詡為戰略大師。一拖兩拖,英雄氣就短了,科技項目就隻能暫告一個段落。畢竟這些錢對陳繼興幾個人而言,隻是九牛一毛。於是,場地照常租用,幾位股東隔三差五在公司吃吃火鍋喝喝茶,繼續尋找下個財富機會。

 

這個機會很快悄然而至。

 

2013年,互聯網金融在科技大潮和政策鼓勵下,平地崛起,p2p席卷大江南北。雖然掛著科技的外衣,但找錢賣錢賺差價的業務模式,不過是溫州抬會的孫子輩。對熟悉這種套路的陳繼興們而言,也是輕車熟路。

 

2014年,陳繼興在杭州注冊了一家P2P公司。吸取了上次招聘經驗,他們分別在杭州遠洋大廈、上海金茂大廈和溫州財富中心,開了三個辦公室,都是當地的金融CBD。杭州有技術、上海有名氣,溫州有資金,用小胡的話叫做一體兩翼,而紮台型是玩金融的硬實力。

 

不到一個月,技術人員招聘完成,網站上線,公司快速投入運營。資金方麵,通過招募了一百多人用電話、網絡來尋找資金儲戶,甚至請了一些外國友人來包裝科技項目。而項目源則基本是身邊的朋友、親戚公司。有時也會虛擬幾個項目,空轉幾圈,到了2015年,這些錢大部分流向了股票市場。

 

高大上的形象,高額的預期回報,讓陳繼興的公司坐上了一台噴射機。第一個一百萬流水,用了兩個月,第一個千萬則用了兩周!公司頂峰時期的日流水更是近億元。

 

陳繼興和朋友們時常感慨,我們成功了,這是父輩們想都不敢想的成就,還是炒錢賺錢快。陳繼興也開始尋找一切炒錢的機會。很快,一本《通向財富自由之路》成為了他每天必讀之物,新的業務規劃也逐步形成,那就是:區塊鏈。

 

2017年的一個下午,市區的一個居民樓內,五十多號人圍坐在四張餐桌上,桌上擺著血蛤、猷蜢,鴨舌等地方特色美味。一位妙齡女子激情四射地演講著:

 

區塊鏈,是一個顛覆人類的發明,這是繼互聯網之後最大的一次浪潮,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一定要把握機會。我們的幣,不僅是個全球通用的錢幣,更是一個生態圈,一個帝國。現在加入我們,擁有幣,你就是開國元勳,你就能享受百倍萬倍的增長!

 

為了增加可信度,妙齡女子又追加了一句:

 

我特別希望我們是個傳銷組織,這樣你們都是我的下線,但很可惜,我們不是。我們隻是希望將財富機會傳播給更多親密朋友。

 

眾人掌聲雷鳴。一個五十多歲男人想繼續詢問買的是什麽,但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一片歡呼稱讚中。

 

這樣的飯局幾乎每天一場,列席者有市區的,有周邊縣區的,也有從四川組團過來的。有人帶著幾百萬全部積蓄,有人帶著幾十萬的銀行貸款。除此之外,陳繼興和朋友們也四處演講,幾個老板也開始合力拉升幣價。兩個月不到,便收獲了250%的漲幅。

 

陳繼興在高位快速賣出了手中的大部分數字幣,但他並不打算全部撤出,相反,他計劃在下跌一段時間後再買入托市。陳繼興的算盤是,好不容易有個新市場,要好好培養,走可持續發展的路。不過正準備大幹快上的時候,他以前日賺鬥金的p2p業務,卻遭遇了危機。

 

2018年,溫州瑞安人盧誌建、盧立建兄弟突然跑路,引發了一場P2P行業大地震。盧氏兄弟幾年間大肆投資了十幾家P2P平台公司。他們在跟這些p2p平台談判時,估值慷慨不還價,資金到位不拖拉,基本不要求利潤對賭,僅有一條限製,就是:盧氏家族的公司,可以在投資的p2p平台上來融資。

 

按照風控要求,股東自融是不允許的,但盧氏兄弟投的這些p2p公司的老板,本來就計劃找機會卷錢跑路。沒想到,他們還沒開始收拾包袱,盧氏兄弟就攜帶著各個平台借來的百億資金,出國撒歡了。

 

由於投資者的擠兌,陳繼興的p2p公司也遭受了損失,所幸規模不大,還不至於跑路。但是他也不得不掏出在幣圈賺來的利潤,彌補公司的虧損。當最後一筆資金匯入公司賬戶後,陳繼興猛抽了一口煙,吐出了四個字:“MD,騙子。

 

但陳繼興追逐財富的腳步並沒有停止。2018年初,一位朋友告訴陳繼興,有渠道可以見到溫州老鄉謝世煌,馬雲的創始合夥人。但陳繼興搖了搖頭,因為他要趕著去參加一個幣圈的頂級大會:溫州商人籌劃參加EOS的全球節點競選。

 

陳繼興並不認為溫州可以拿下節點,因為需要的技術支撐太複雜太專業了。但是,他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因此,在開往會議地點的路上,陳繼興到銀行辦理了抵押手續,一筆筆貸款打入自己的賬戶,幾年前的父命早已拋之腦外。

 

隨後的幾個月,EOS經曆了一波凶猛的過山車行情:從4月初的40元,一個月便漲到了140元左右,兩個月後又下跌到了50元,在這個過程中,陳繼興收獲的是財富,還是懊悔,不得而知,就如溫州商人未來的路一樣。

 

4

 

1972年,電影《教父》橫空出世,18年後《教父3》上映,整個係列完結,並在美國電影史上留下了極為濃厚的一筆。電影講述了柯裏昂家族橫跨近百年的黑幫曆史。

 

第一代教父維托,迫於生存不得不選擇了暴力這條路,但依然時刻努力去維護了自己還算和睦的家庭,擔負男人的責任。

 

第二代教父邁克,獲得了更大的權勢和更多的金錢,卻不得不麵臨兄長的決然背叛、妻子選擇人工流產後的離去、以及女兒為掩護自己而中彈死亡的種種家庭不幸。

 

第三代教父文森特,還沒有登上權力王座,就已經將老教父教導的男人責任、家庭理念拋之雲外,一麵和女記者幽會,一麵為權力而追求邁克的女兒。

 

時代變遷是每個人都無法抗拒的巨浪,黑幫也如此。而三代魔咒也似乎成為了逃不開的巨網,溫州陳家三代人也是這樣。

 

第一代人忍受漂泊之苦卻終究沒有一把屬於自己的鑰匙,第二代人將一把廠房鑰匙換成了一串房門鑰匙,第三代人則把一串房門鑰匙換成了一串電子秘鑰。不同鑰匙開不同的鎖,不同的鎖,則守護著不同的財富。

 

和陳家三代一樣的,還有成千上萬的溫州商人:發跡於商品匱乏下的製造業,弄潮於城鎮化催生的房地產、缺席了科技浪潮的互聯網,迷失在荒誕的P圈和B圈。

 

2015年,溫州模式三十周年再次引起了輿論的廣泛討論。縱觀改革開放後的四十年,善於捕捉政策機遇的溫州,成為了中國經濟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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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謂溫州模式,是中國崛起的特定曆史進程和溫州人敢於拚搏的奮鬥精神的結合,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難以複製和重現。

 

然而,從信用杠杆信用破產,從草繩精神炒作之王,再到被唾棄的溫州幫,溫州商人們的身份變化,也像曾經的經濟奇跡一樣,日異月殊,變化無端。

 

但從篳路藍縷,到實業困境,再到投機風起,這究竟是溫州商人順應了時代,還是代表了時代,還是辜負了時代,這其實是一個需要中國經濟來統一回答的問題。

 

參考資料:

[1]. 溫州模式研究,《浙江社會科學》,史晉川

[2]. 溫州評判,胡放鬆,方韶毅,劉旭道

[3]. 溫州資本幹的就是和你不一樣,周德文

[4].《華僑華人曆史研究》,鄭樂靜

[5]. 由溫州模式到溫州人模式探析,包鬆,陳湘舸

 

 

轉自《長江商業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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