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人偶(蘇蘭朵)

來源: 慧惠 2018-04-14 10:23:1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0530 bytes)


我盯著屏幕上這道題。這道題是這樣的:和情人看電影,剛好出現親密鏡頭,你會怎麽樣?選項有兩個,A 當沒事發生,繼續看電影。B依偎在情人身上或親吻他(她)。我把手指從鼠標上拿下來。這種時刻,我通常是握住楚楚的手。她的手總是涼涼的。她從未依偎在我身上,或者親吻我。和高羽一起看過的電影十分有限,他總是在影廳的燈滅下來後,就把我忘了。於是,我選擇了A。


在做下一道題時,我還在想著這道題。也許應該選B,那樣顯得感情正常一些?但很快我就忘了這道題。因為題量實在很大,我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測試,這是證明我精神正常的一部分。其他部分包括和三個心理專家對話。我坐在一把椅子裏,麵對著距我兩米遠的桌子後麵三張故作高深的幹枯麵孔,就像畢業論文答辯。還包括幾項儀器檢測,腦CT之類的。


這家精神病院離我和楚楚的公寓很近,開車的時候總是經過。很多次,我生出過進來谘詢的念頭。據說他們的心理谘詢做得很好,音樂廣播裏總會蹦出來廣告,開車去一次超市能聽到三四遍。今天終於走進來,我有點失望。裏麵很破舊,地麵竟然還是水泥的,雖然刷了綠色的油漆。我遠遠地望見了白麗萍。她穿了一件豆綠色羊絨大衣,長長的卷發盤在腦後,劉海支起來足有5厘米,配上她的標配高跟鞋,站在大廳裏,像一棵假樹,你很難不第一眼就望見她。


於警官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站住。那個叫小東的跟屁蟲協警快步走到她跟前,說了些什麽。省優秀企業家白麗萍女士遠遠地望了我兩眼,衝小東點了點頭。這次檢查是她一手安排的,她的目的就是想證明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此前的20天,還是一個月……我殺了人。我在楚楚完美的脖子上,纏了一條白紗,把一端固定在床頭,手持著另一端,不停地用力,直到她的腿不再扭動。然後,我又用一個她修眉毛的刀片劃開了她的手腕,讓血流出來,因為已經沒了心跳,血流得很慢。我們曾經討論過自殺方式的問題,我覺得上吊最好了,死得快,屍體還不受損傷,而她則認為,割腕更加優美,文藝範兒。


滴著血的楚楚被我抱到浴室,放到浴缸裏。我打開了水龍頭,擰到最熱,拿著蓮蓬頭在她身上澆了一會兒,她沒有絲毫反應。我於是為她調勻水溫,把美容架上那個半圓形航空枕拿下來,塞在她脖子後麵,然後把音響的音量調大,李帕蒂的肖邦圓舞曲在裏麵,我調到第5首,B小調圓舞曲,她洗澡時最喜歡聽這一首。她說,這樣,我就感覺自己是個憂傷的貴婦人。


一種奇異的腥甜彌漫在房間裏,我貪婪地吸著鼻子,這是楚楚最後的味道。不知過了多久,血終於不流了。我把她擦幹淨,放到沙發上。那是房間裏唯一一塊整潔的地方。大方茶幾上有殘存的大半個蛋糕,兩瓶波爾多紅酒瓶,一個綠色香檳酒瓶。我的酒量遠不止這些。我把婚紗拿過來,她應該穿著它。這是我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我親自去選的,意大利設計師設計,花了38萬。自從我看到了她那枚1.2克拉的卡地亞鑽石婚戒,就在心裏暗暗決定了,我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一定要超過這個價值。我最後給她梳了頭,用她最喜歡的那把月牙形狀的綠檀木梳子。那是我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三年了,它竟然像新的一樣,閃著高貴的油綠色的光。我又陪她坐了一會兒,開始漸漸感到了悲傷。我意識到,折磨我很久的那份焦慮和恐懼終於消失了,但這平靜的感覺也好不到哪裏去。身體一下子空了,虛了。我最後抱了抱她,她像一塊冰。這樣很好。再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我把梳子揣在牛仔褲的屁股兜裏,在梳妝台上找到一枚新的刀片,薄薄的,犀牛牌,1塊錢一片,她一直用這個修眉毛。我查看了一下它的刃,頭發絲般的一小條。就是這微弱的部分,將結束我的生命嗎?我不得不承認,楚楚崇尚的死法在審美品味上,更加意蘊悠長。我把她往沙發的裏麵推了推,緊挨著躺下,然後把刀刃對準手腕,隻輕輕一劃,血就滲了出來。這輕微的疼痛恰到好處,我把胳膊伸到沙發外麵,免得弄髒了婚紗,最後用唇碰了碰她冰冷的臉,閉上了眼睛……


我從沒有像今天這麽清醒過,我得向醫生證明,我是個精神正常,身體健康的年輕人,如果32歲還算年輕的話。隻有證明了這一點,我才能安靜地度過餘下的日子。拒絕白麗萍女士、她的丈夫羅小明先生,以及我的丈夫高羽,以搭救的名義對我進行的各種騷擾。我早就受夠了。
 


2
 


我閉著嘴待在拘留所裏,除了吃飯,絕不張開。我比此前30多年更頻繁地見到白麗萍,她的皺紋忽然多了起來,最近她不打玻尿酸了嗎?但是我懶得問她。她說,除了有點輕度抑鬱,精神鑒定一切正常,她說她不明白我為什麽不按照她說的去做。我盯著她脖頸下露出的愛馬仕絲巾,惡俗的大紅色,讓我心煩。女人一上了年紀就喜歡穿紅戴綠,或者女人一旦拋頭露麵的機會多就喜歡穿紅戴綠,這種審美取向是非常傻逼的。她說,現在隻能去證明我是過失殺人,或許還能保住命。她說到這裏,眼淚掉了下來。我想,是了,玻尿酸的假臉上要是滴下眼淚來,可是滑稽死了。你怎麽那麽糊塗呀,你當她是洋娃娃嗎?你怎麽就不能害怕一次呢?她祈求地望著我。這眼神讓我心生快感,她終於知道我的厲害了。我沒有煙,我想抽煙。我說。她掏出一張麵巾紙,小心翼翼地吸幹睫毛膏上的淚水,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開始,我有了煙。我想,死之前一直都會有。這點事白麗萍還是能做到的。


我怎麽就不能害怕一次呢?我沒有嗎?


像貓崽一樣,孤零零地躺在偏房冰涼的炕上,挨過一個又一個北風呼嘯的長夜,算不算害怕?我連定義害怕的能力都沒有。六個月就斷奶,每天不停地哭,哭得那個被稱作我奶奶的人一臉厭棄,咒罵不休,算不算害怕?我確實,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害怕,像我從來不知道怎麽樣表達親密。


不愛說話,哭起來沒完。這是被稱作我奶奶的那個女人對我的評價。她斷斷續續帶了我六七年,隻要有機會,就把我送到別人家待一陣子,她好放個假。大姑家、二姑家、舅奶奶家、三爺爺家,還有我的姥姥家。有一次甚至是我剛剛結婚不久的大表姐家。她領著我仔仔細細指指點點地參觀了一遍新房,坐在鋪著粉紅床單的床上吃花生,見我不太願意走,就勢說,讓阿敏在你這住一晚上吧,你也提前體會一下帶孩子。結果那一宿,我哭哭啼啼一直不肯入睡,把表姐夫煩壞了,又不好發作。大表姐後來急得沒辦法,就一塊一塊給我糖吃,一直到睡著了,我的嘴裏還含著半塊水果硬糖,早晨起來的時候,枕頭上粘粘的。然後我有了一種熟悉的異樣感覺。這種感覺,總是在我於陌生的環境中醒來時出現,讓我吃驚、困惑、疑慮、失落、難過、悲傷……這些詞都是我長大以後分析出來的,當時我沒有能力概括這些,隻是感覺胸口裏不舒服,然後我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沒人會喜歡這樣的孩子。


這期間,羅小明隻回來看過我一次,白麗萍一次也沒有。有一年夏天,我奶奶帶著我搭乘長途汽車,進了城,去了一趟白麗萍家。白麗萍家很小,一居室。除了床,到處堆滿了奶罩子和褲衩子。這是我奶奶的叫法。白麗萍和羅小明賣這些東西,在露天批發市場,有一個鐵皮床子攤位。第二天晚上,我奶奶和白麗萍不知道因為什麽吵了起來,我奶奶穿上鞋就往外走,被羅小明強拉住了。然後我奶奶就罵了半宿羅小明。第二天她獨自一人回了家。白麗萍帶著我去了批發市場,在近中午的時候,我跑丟了。她撇下生意,和羅小明找了我一下午,最後發現我在一個攤位後麵的衣服堆裏睡著了。她氣急敗壞地罵我,從批發市場一路罵到家裏,到了家裏,又開始罵我奶奶。她罵我奶奶的時候始終對著我罵,仿佛我就是我奶奶。我一言不發,沒有表情,仿佛一切都跟我沒關係。後來,我被羅小明又送回了我奶奶家。直到上小學,我不得不重新來到白麗萍家。那時候,白麗萍的房子變成了兩居室,我有了自己的房間,這讓我舒服了不少。和他們待在一個房間的時候,我總是感到很緊張,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後來,白麗萍不停地換房子,我和她也難得一見了。一方麵是我們的房間離得越來越遠,一方麵是從上初中開始,我就念寄宿學校了,高中畢業後,去了日本留學,租住單身公寓。回國後呢,在家裏住了不滿兩年,就結婚搬出去了。所以我長這麽大,見白麗萍的次數也不多。與羅小明見麵的次數要多一些,但是也不太熟。

 


3 


高羽是我的丈夫,準確說,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不得不承認,這次婚姻與第一次不同,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我這一生犯過的錯誤無數,白麗萍說了,我不懂得害怕,可能吧,所以我總是做一些輕率的決定,如果可能,我甚至願意去嚐試一下各種死法,是的,我從未畏懼過死亡。我曾經喝醉了酒,躺在新宿的大街上,期待著多如牛毛的豐田汽車能一遍一遍壓過我的身體,但是一點都不好玩,第二輛車就停在距離我頭兩寸的地方,然後車裏下來兩個又瘦又小的中年男人,像抬垃圾袋一樣,把我抬起來,扔到了垃圾箱旁。這件事白麗萍不知道,她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我的隻喝過一次酒的朋友們都知道得比她多。我一生犯過的錯誤無數,和高羽結婚是唯一讓我後悔的。


高羽是關姨的外甥,關姨是白麗萍的大管家,把她龐大雜亂的企業管理得井井有條。她身材豐滿,皮膚白膩,麵色和善,有無窮無盡為別人操心的能力,是個巨蟹座。她是白麗萍雇傭的第一個員工,然後就任勞任怨地跟著白麗萍幹了20多年,我據此分析她可能是A型血。她開始時說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後來別人再問她,就直接回答“阿敏說我是A型血”。與白麗萍比起來,我更喜歡她一些。她會蒸又白又軟還飄著牛奶香甜的饅頭,而白麗萍雇保姆以前,基本都是叫外賣的,要不就良心發現把我帶到飯店,點上滿滿一桌子。


高羽在設計院工作,獨生子,理科生,目光清白得像礦泉水,是那種小康家庭長大的乖孩子。長相一般,但是身量高,最大的愛好是周末的時候和一群球友打籃球,打完了籃球去泡溫泉,泡完了溫泉去不太貴的小館子,每人喝兩瓶啤酒,侃侃NBA、CBA或者意甲、英超和亞冠,回到家裏就守在電腦前一部接一部看我討厭的那類電影,對星球大戰係列、鋼鐵俠係列、速度與激情係列如數家珍,還是聖鬥士的死忠粉絲,一陪我看文藝片就哈欠連天或者中途睡著,所以我們很少去電影院。這樣的男孩充斥在這座兩百萬人口的城市的各個角落,一點都不稀奇,毫無心機,屬於超級無害產品,兩三個回合就會讓林海洋那樣的男人搞得死翹翹。林海洋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一個長相特別富於魅力的小食雜店老板娘的兒子,白麗萍隻一打眼就沒看好他。


如果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當然隻是未婚的一種老派說法。我的第一次給了一個女同學的哥哥。那年我14歲,去她家裏找她,當時她補習英語還沒下課,我就在她家裏等她,結果被她哥哥誘奸了。說誘奸也不完全準確,我雖然有點害怕,也不是一點不想嚐試。他的眼神已經在我身上摸索很久了,每次去,他都不怎麽和我說話,隻用眼神不停地摸索我。我這人從小天不怕地不怕,被人關注一下卻特別不自在,也特別敏感,我和女同學說話的時候,也偷偷地用目光去摸索他。我覺得他應該是喜歡我吧,至少對我感興趣。這令我很感激。但是那次嚐試過後,我再沒有在女同學家裏見過他。後來有兩次我忍不住問女同學,你哥沒在家?她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她說,他剛剛出去。一種熟悉的胸口不適從遙遠處襲來,我拚命忍住想哭的衝動。在回家的路上,我反複問自己,我就那麽令人討厭嗎?天下著雨,我沒帶雨傘,就那麽淋了一路,回到了家。白麗萍劈頭蓋臉就開始罵我,大意是說,躲個雨這種事也要人教嗎?我看見姓韓還是姓何的保姆從洗手間抱了條浴巾出來,羅小明麵帶厭倦地看著我,手裏拿著他新買的單反相機。我不動聲色地拔下我的馬丁靴,把一隻扔到白麗萍的藍色高跟鞋上。她驚叫了一聲。我搶在她下一句咒罵出口前,將另一隻靴子準確地扔到她身上,鑲著蕾絲花邊的家居服頃刻間黑了一片。然後我跑上了樓,迅速將門鎖死。做完這一切,我突然不想哭了。我坐在床上回想著那天的事情,忽然有點明白我當時一定把處女之血當做經血了,反正都是血,流一陣就沒了。我無師自通,後知後覺,稀裏糊塗就長大了。我是在遇到楚楚之後,才知道,女人的經期原來要那麽金貴,不能做很多事情。我也是在遇到楚楚之後,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痛經得死去活來,即使痛得死去活來也有很多方法可以緩解,譬如插電褥子,喝大棗枸杞生薑熬的熱湯,還可以在肚皮上貼幾張發熱帖或者放個電暖寶。


如果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關姨是絕對沒有膽量把他的無公害大外甥介紹給我的。我想她一定是先小心翼翼麵麵俱到地把高羽介紹給了白麗萍,得到了白麗萍的合格證,然後又在白麗萍的授意之下,才帶上高羽參加白麗萍公司高層的年終福利度假的,那是把高羽推銷給我的上佳機會。如果讓白麗萍親自跟我說,就算他是威廉王子也準得泡湯。


高羽愛我嗎?愛這個字對我來說雖然過於陌生,我也暫時找不到別的詞代替。我總得表述一種東西,而表述一種東西就需要借助一個大多數人都能聽懂的詞。以我今天的眼光來看,他那麽簡單的人,哪裏有能力愛我?但當時我不知道這件事,當時,我還沒有遇到楚楚。當時我隻是覺得,他比我遇到的所有的人,男人,女人,都令我感到放鬆。他就像個善良的孩子,長著一副成人的偏巧還是運動員般的身體。我剛剛被林海洋用美貌算計過的疲憊的心,一下子感到很舒適。錯誤就在此刻發生了。我又自作聰明地想,或許這樣的男人也很好,不用防備被他算計,好駕馭。他真是個運動神經極其發達的人,在三亞的一個星期,他以無與倫比的耐心,教會了我自由泳。我又有一點感激。我這人特別怕別人對我好,對我耐心。而他應該被關姨灌輸得不多,大概隻是把我當大小姐一樣照顧,因為免費享受了人家的度假嘛,他是個乖孩子。關姨對我十分了解,她是個情商極高的女人。她知道如果對高羽灌輸得過多,他就會不自然,我也會識破她和白麗萍的用心,一定會令她們很難看。所以,一切進展得很順利。這些人裏老的老,小的小,也隻有高羽能跟我玩到一塊去。從冰天雪地的東北來到陽光怡人的三亞,住舒適的豪華酒店,麵對著一望無際的藍天碧海,我的心情本就好了大半,何況高羽的身材又那麽好,對我有求必應。錯誤就在這一刻發生了。


我玩世不恭的靈魂開始蠢蠢欲動,我惡貫滿盈的身體開始蠢蠢欲動。我隻稍稍設計了一下,沒用太多技巧,就在第五天的晚上,睡了他。不睡白不睡。第六天早上,在餐廳遇到他,他像做了賊一樣,變得很羞澀。這勾起了我繼續睡他的欲望。然後,在離開三亞前的那個晚上,他拉住我的手,用他那雙礦泉水一樣的眼睛看著我,頗為鄭重地跟我說,我愛上你了。我當時就趴在他肩上哭了。雖然這是一個孩子說出來的話,他能給我最好的東西也僅僅是一塊巧克力,但我那時候,一顆巧克力也足以撫慰我布滿暗瘡的心。我受不了這個。我當時哭個不停,我已經很多年沒在清醒的時候哭了。他一定是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淚水,學著大人的樣子,撫摸著我的頭,用溫柔的語調反複說,我一定會娶你的。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他。從沒有人親口對我說出那句話。那句話太重了,他不自量力地說出來,有一天他會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但是,那關我什麽事?此刻,我隻想痛快地哭一場。 


 


4
 


籌備婚禮的虛假喜悅掩蓋了一切。我天天和高羽黏在一起,害怕一個人待著一旦清醒過來就改了主意。這不挺好嗎?像演電影一樣,所有場景的台詞我都倒背如流,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開朗樂觀、重新墮入情網的同齡女孩形象。連關姨都興奮地說,沒想到你們倆這麽般配。白麗萍也一副終於舒了口氣的樣子,她一定是覺得,自己的好日子終於來了,連羅小明打著攝影旗號滿世界帶著變幻不定的女人到處溜達也懶得生氣了。我敢說,如果這些年我不跟她作對,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乖乖女,她早就把羅小明掃地出門了。


然而楚楚的出現,戳穿了一切假象。


楚楚那天是誰帶來的?Marie還是Apple?她混在一群穿著假皮草的女孩子中,來到我訂下的大唐夜色那個最大的土豪金包房,能亮瞎人眼睛的玉環廳,參加我的告別單身派對。女孩子中有兩個看著眼熟,我就以為她們都是Marie和Apple從拉拉酒吧找來的。拉拉酒吧公開的名字叫蘋果瑪莉酒吧,原來是Marie的店,那時叫瑪莉酒吧,現在是Marie和Apple的夫妻店。但我們習慣叫它拉拉酒吧,那樣不用總是改來改去。我把她們用眼神挨個清點了一番,發現了楚楚,她不太一樣。


她沒穿假皮草,穿著一件單薄的短皮夾克,下麵配了條下擺很大的黑裙子。兩條細細的腳踝露出來,裹在黑色絲襪裏,腳上穿的是一雙露著腳麵的高跟鞋,防水台很高的那種鞋跟足有10厘米的高跟鞋。她的波浪長發大部分堆在左肩膀上,右邊有兩綹淩亂地垂在胸前。她站在房間的一個角上,雙臂交叉抱著,冷靜地打量著屋裏的一切,看不出來高興還是不高興。這神情吸引了我,這根本不是一副出來玩的神情。那她幹什麽來了?穿得那麽少,連圍巾都不係一條。我擎著兩瓶冒著霧氣的科羅娜向她走去。我就是這個直覺,這姑娘不喝紅酒,不喝香檳,也不喝果汁,此刻,就等著一瓶冒著霧氣的科羅娜。


我問她,沒見過你,叫什麽名字?


她把瓶嘴全塞在嘴裏,喝了一口,繼續望著人群,楚楚。


跟誰來的呀?Marie還是Apple?


她瞥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口,沒說話。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真長,這得留幾年啊?


她把肩上那一堆頭發往腦後一甩,走進了人群。Apple又開始唱那首老掉牙的《不如跳舞》。姑娘們歡快地扭動起來,黑色的楚楚隱沒在她們中間。


我的新款寶緹嘉大包裏裝著兩摞現金,但是我突然改主意了。我對Marie說,建個群,一會兒發紅包。


如我所願,我得到了楚楚的微信號。她果然不一樣,沒有把自己P得跟人妖似的,也不怎麽發自拍照,不炫高級餐廳、名牌包包和化妝品,不炫纖纖玉指新作的指甲假鑽戒,不心機婊地以各種幌子秀大胸、白腿,也不嘟嘴賣萌。其實她根本就不怎麽發朋友圈微信,最近一條還是半個月之前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她拍了雪地上自己的一雙腳,穿著緊繃繃的酒紅色鹿皮靴。


我又死皮賴臉地湊過去。她正坐在沙發上吃水果。


怎麽不搶紅包啊?


手慢,搶不過她們。


我單獨發一個給你。


好啊。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轉賬了1000塊錢,單獨發給她。


點開看看。我把身子往前拉了拉,這樣能更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她身上飄著毒藥的香味。這款香水不適合她,如果讓我來判斷,範思哲的那款星夜黑水晶更適合她。


她拆開紅包,有一絲吃驚,但並沒有達到我的預期。從她這身行頭來看,她應該更吃驚一些才對。這姑娘不一般。


我伸出右手摟住了她的腰。


她的後背一挺。但隻是一挺,並沒有起身離開。我的心裏有了底。Party已經沒必要再開下去了。


所有人都自覺地打車走了。Marie卻攙著喝得手舞足蹈的Apple特意過來叮囑楚楚,一定要把阿敏送到家,送上樓。我推了她一把,少管閑事!


我把楚楚帶到了新房。因為上一次婚姻賠進去一套小三居,白麗萍暫時不打算再給我買房子了,她說,等你有了孩子,我買一套大房子送給你。這套房子是高羽的父母省吃儉用為兒子攢下的,裝修精打細算,處處透著小家子氣,與白麗萍定製的豪華家具格格不入。


看看,就是這個傻瓜。我指著牆上的婚紗照。


她掃了一眼,沒說什麽,站在地板與門廳地磚的連接處。


進來呀。


我該回去了。


別呀,都這麽晚了,不好打車。我已經脫掉了大衣和牛仔褲。


我叫滴滴。


我按捺住心裏的不快,坐一會兒,暖和暖和,陪我說說話。


她猶豫了一下,進了客廳。


脫掉高跟鞋,她一下子小下來,裙子幾乎拖地。


她在沙發上坐下,一雙好看的腳在黑絲襪下閃著白光。


腳夠小的,穿35的鞋呀?


她把腳往回收了收,低著頭,沒吭聲。


把裙子脫了吧,夾克也脫了,多不舒服。


她仍然低著頭,沒動。


我看看表,快3點了。


我起身,打開我的寶緹嘉大包,抽出一遝錢來,扔在她麵前的茶幾上。不早了,去洗個澡吧。
 

 


5 


第二天中午我起來的時候,楚楚已經不見了,錢也不見了。五個500毫升裝俄羅斯大白熊的空罐子倒在茶幾上。


我摸了摸沉沉的頭,回想著淩晨3點之後發生的事情,慢慢記起來,為了緩解她的緊張,我從冰箱裏拿出酒來,一邊喝一邊和她聊天。聊著聊著,我就發現,這姑娘太不一樣了。我說的每一種內心的感受,她都能懂。懂是裝不出來的,因為她要用準確的語言來回應我。譬如說,我跟她描述我小時候那種心裏的難受,我用了很多詞匯來描述它,而她淡淡地看著我,隻說了一個詞,就將我的那些詞匯全都打敗了。她淡淡地看著我,說,那其實就是孤獨。我恍然大悟,是啊,我怎麽從來都沒想到這個詞呢?


這激發了我的交談欲望。我的話多了起來,酒也喝得快了起來。然後我就一如既往地哭了起來。成年以後,我所有的淚水幾乎都是在酒後流下的,當然,前提是我要喝足夠多的酒。後麵的事,我記得斷斷續續。但有兩個畫麵是非常清晰的。一,她看著我,把衣服撩起來,然後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觸碰的一瞬間,那種柔軟像電流一樣,由指尖直抵我的心髒,我的心忽悠一下子顫抖起來,然後我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踏實和安穩。我閉上眼睛,握了很久。二,我們躺在床上,我的手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的胸上,我的胸貼在她的小腹上,就那麽抱著。她的手指一下一下輕輕劃過我的頭發。後來我們在一起的三年裏,這是我在床上最迷戀的姿勢。抱著不一會兒,就能睡著。是的,那之後,我可能就睡著了,因為後麵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我坐在沙發裏,反複溫習那兩個畫麵,雙臂交叉,把自己抱得緊緊地,想象著她還躺在我身邊。這時候,高羽開門走了進來,在望見他的一瞬間,我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你冷嗎?他問。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想摟住我。我馬上站起身,進了洗手間。


高羽沒有發現我的變化,起身開始收拾房間。他把啤酒罐子叮叮當當地裝進塑料袋裏,放到門口,回來又開始整理床上的被子。我在洗手間的門縫裏看著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大的錯誤!我已經開始後悔了。這種在溫暖家庭長大的無知男孩,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忍耐他多久。


當天傍晚,高羽回了他父母家,他媽媽來電話說血壓又上來了,很不舒服。他給我叫了外賣,心懷歉意地走了。本來說好今天晚上給我做飯,在這過夜的。我猜他媽媽的血壓根本沒升高,隻是想再多享受一些乖兒子服侍左右的時光,畢竟一結了婚,就不能這麽隨叫隨到了。我看穿她很久了。往常,會根據自己的心情決定糾纏高羽時間的長短,但今天我期待他快點離開。整個一下午我都感到窒息,他高大的身軀在房間裏晃來晃去,楚楚留下的美好氣息都快被他驅散了。


我躺在床上,仔細回憶著那兩個畫麵,一遍又一遍,閉上眼睛,體會著那令我驚顫和安穩的感覺……終於忍不住給她發了一條微信。


我想你。


等了10多分鍾,她也沒回複。


我感覺渾身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消耗,每一秒鍾都無比漫長。我給Marie打電話,把楚楚電話號給我。


我也隻有微信。


那你就去問別人。


過了很久,Marie發過來一條信息:大家跟她都不熟,她不常來酒吧。


不常來?那也還是偶爾來吧?


說不準。


我扔掉手機,開始穿衣服,我得去酒吧看看。這樣坐在家裏幹等,太折磨人了。


我很久不去那兒了,正打算開始健康的新生活。密集地出入那裏是和林海洋離婚之後的那段日子,正是那段時間,酒吧裏那群寄生蟲一樣的年輕女孩都知道了我。而我從日本剛回來時,其實就光顧過那裏一次,那時候,它還叫瑪莉酒吧。此後不久,在一次同學的生日聚會中,我遇到了林海洋。然而有些事情就像吸毒,沾染上就擺脫不了了。


上了出租車後,我又給楚楚發了條微信,告訴她我在酒吧等她,她不來我就不走。可直到我坐下來喝幹了兩罐瓦倫丁,她的頭像也沒有出現我渴望的小紅點。我於是接二連三地給她發信息,邊發邊喝酒。她就像死了一樣無聲無息。我快要絕望了,終於趴在一個女孩身上哭了。我的心裏太難受了。這種難受不發作的時候,我從無痛感,也無畏懼,像個冷血人。可一旦發作,我就瞬間崩潰,淚流不斷,脆弱得巴不得馬上去死。


她到底還是沒來。Marie後來打車把我送回了家,途中,我把出租車吐得一團糟。司機嘟嘟囔囔很不滿,Marie從錢包裏抽出100塊錢遞給他,他才閉了嘴。


Marie費了很大力氣把我扶上四樓,幫我脫掉髒衣服,又用熱水投了毛巾為我把臉擦幹淨。這期間,她的電話響了好幾次,我不用猜也知道是Apple打來的。我躺在床上推她,不用你管我。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後來還是給高羽打了一個電話,我聽到高羽說,姐,多謝你了,我這就回去。然後Marie的一聲歎息從遙遠處傳來,我再什麽也聽不見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個人從後麵抱住了我,像個舒適的大被子一樣。我轉過身,身子輕得像在夢中。那一瞬間,有個念頭在我的腦子裏閃了一下——把楚楚忘掉,跟高羽好好過日子。 


 


6 


楚楚再次出現,是我結婚之後的第七天。


這天早晨,高羽傻傻地笑著,湊到床前親了我一下,老婆,今天該上班了,回來再陪你啊。然後就一副由表及裏的新郎官模樣走了。伴著關門聲,手機響了一下。我拿起來看了一眼,竟然是楚楚。她問我,能見個麵嗎?能。手指飛快地替我做了決定。信息發出去後,我嚇了一跳。但我沒有後悔,在我長到有能力決定自己的事情之後,從未背叛過自己的直覺。


我們約在新瑪特裏的星巴克。


她穿著一件駝色大衣,頭發拉得筆直,黑緞子一樣垂下來,雪白的襯衫耀眼地托著她眉目精致、膚色微黑的巴掌臉,坐在一把高高的木椅裏,對著門。我隔著玻璃就看見了她。她被濃烈的咖啡香氣包裹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在她對麵坐下,冷靜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就像我第一次見她一樣。我反倒局促起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用了很長時間來點東西。我就是這樣,對上床前的路數越來越嫻熟自信,一旦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遇到林海洋那會兒也是如此。從明確戀愛關係後,我就變成了他手裏的牽線木偶。籌備婚事的時候,雖然白麗萍對他不滿意,仍然出錢給我們買了新房,但林海洋家裏遲遲不添置家具。他有點為難卻自信滿滿地跟我說,錢都套在股市裏,現在要是拿出來,就徹底賠了,你放心,這錢遲早是我們的。她媽媽則跟個沒事人似的。婚期越來越近,白麗萍是個在市裏有頭麵的人物,為了顏麵上好看,隻好又拿出錢來布置新房。出於同樣的原因,婚禮也是我們家這邊操辦得更隆重。白麗萍憋了一肚子氣,我卻感到很幸福,因為林海洋甜甜蜜蜜地愛了我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他開始在纏綿之際跟我提換車的事。他說,你那輛寶馬跑了有5多萬公裏了吧,款式早都過時了,再不賣非爛到手裏不可。我立即像個傳聲筒一樣,回家說了。我在餐桌前麵對著白麗萍和羅小明,眼睛盯著菜盤子,沒有任何表情,突兀地說道,我要換車。


白麗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把筷子突然往桌上一拍,我上輩子欠你的是不?他們家怎麽一分錢不出?!羅小明在旁邊拽了拽她的胳膊。我照例一聲不吭。白麗萍喘了一會兒粗氣,努力把調值壓下來,但聲音裏包裹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冰冷,我隻能給你拿5萬塊錢,剩下的,自己想辦法去!我把這話轉述給林海洋,他馬上就不高興了。他心裏期待的是一輛進口的紅色陸虎攬勝極光,這點錢哪夠呢?我說了我和白麗萍、羅小明壓根不熟,耍酷對抗可以,撒嬌說軟話從來不會,而要錢這種事,繼續來硬的肯定不好使了。看著他每天都悶悶不樂,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就跟他商量,要不,把房子賣了吧?沒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房子是白麗萍送給我的結婚禮物,房產證寫的是我的名字,賣起來並不費事。換了車,我們手裏還剩下30多萬。重新租了房子後,林海洋又說,剩下的錢,咱們買股票吧,現在行情看漲,我拿這錢補一下倉,說不定哪天房子就賺回來了。我對投資一竅不通,一切都隨他安排。沒過多久,白麗萍就知道了這事,她氣瘋了,尤其是知道車的戶口落的是林海洋的名字,在電話裏對我破口大罵,你個二貨,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缺心眼的東西!想再從她那裏要錢,基本沒門了。這段婚姻維持了半年。


我曾經也試著想過,林海洋到底愛沒愛過我,答案是肯定的。也許我和別人關於愛的定義不太一樣,但至少,有那麽一段日子,他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那段日子,我整個人都是軟的,我變得很善良,在街上遇到乞丐,也會掏出錢來給他們。我的脾氣變得溫和,開始試著留長頭發,並且第一次覺得,自己穿長裙子也很美。他很懂我,不喜歡白麗萍和羅小明,還曾經把我摟在懷裏,親著我的額頭說,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如果我有足夠多的錢,不會讓林海洋離開我。但這隻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每個人,白麗萍、羅小明、Marie、關姨,還有其他知道我事的人,都意見一致地認為,林海洋就是個騙子,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而那段甜蜜的日子,我其實常常一個人偷偷回味,那時刻,我感到幸福,也很傷感。我其實,並不恨他。


我媽媽病了,一直在住院。楚楚攪著杯子裏的咖啡。


我看著她的胸,沒說話。這算是對沒回複我微信的解釋呢,還是別的?我判斷不了,也不願意費那個腦筋。那在大衣和襯衫包裹下隆起的小小胸部,勾起了我那晚的記憶,我的心在身體裏顫動著。


周圍一如既往地嘈雜,很多去商場的人,為了省幾步路,都從這裏穿過去。雜草般從人群的縫隙長出來的爵士樂,使氣氛變得更加淩亂。而她是一朵安靜的小花。


她掃視了一下周圍,一個頭發卷曲,穿著雜線毛衣的老外迎著她的目光看過來,麵露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有一點羞怯。


她轉回頭,注視著我,身體隔著桌子靠近一些。


你其實不是拉拉。她說。


我一愣。


我也不是。她把身體又拉回去,喝了一口咖啡。


她的話觸動了我。活了這些年,我幾乎從不去思考總結什麽,存在方式是經驗型的。我可以非常精準地用排成隊的形容詞描繪出我的感覺,卻無法用一個名詞去概括它們,就像我無法概括孤獨、愛。我是不是拉拉?我從未想過,因為我已經做了很多拉拉做的事。她和所有的姑娘都不一樣。她像一把鑰匙,把我身體裏隱秘的鎖誘惑了出來。


你穿白襯衫也挺好看。坐了半天了,總得說點什麽。


我今天本來到這見一個客戶,結果他有事不來了。


你上班的?


多奇怪,不上班,我吃什麽?


那你做什麽?


在一個窮得要死的科研單位。


我吃驚地審視著她。還以為她做保險之類的。


不像嗎?


我搖搖頭。


接下來我又不知說什麽了,嘈雜的人聲和碎玻璃般的音樂聲重新浮上來,海水一樣彌漫在我們周圍。卷毛老外穿上外套,站起身,從擁擠的桌椅中輕輕地遊移著腳步,向我們這邊瞥了一眼,出了門。


你能……借我點錢嗎?


什麽?我收回目光,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她低頭握著杯子,沒再說話。


啊,行……行啊,你要多少?我把包從旁邊的凳子上拿到腿上,拽開了拉鏈。


她抬起頭,眼圈一下子紅了。謝謝你。晚上,五點鍾,我下班,你微信我。
 


 


7
 


這天晚上,我們在旅館裏待到了淩晨兩點。如果不是高羽一直給我打電話,我根本不願意離開。


她無比溫柔,耐心,讓我的身體顫栗,也讓我的心充滿感激。相比之下,高羽是簡單、笨拙、潦草的。而林海洋呢?我也在心裏做了比較,顯然她更在乎我的感受。


我們說了很多話。後來我問她,你既然不是拉拉,為什麽願意和女人做這事?


她說,女人安全。


我沒有完全懂。


我一直在相親。她補充了一句。


我還是沒有完全懂。


說說你吧,怎麽開始的?她問我。


我思度著。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我的秘密很多,但隻有裏美是真正的秘密。我從未把她介紹給別人,因為我還未遇到過一段真誠深入的同性關係,讓它可以被充分理解地訴說。我不想在跟別人講起裏美時,被笑話。我沒有說。


有些人是天生的。你不是。她點了一根煙,給我吸了一口。


天生的,其實很好辦,隻存在一個自我發現和確認的問題。而被掰彎的,都有一肚子苦水。她的目光跟著煙飄上去。


我沒吭聲。我從不和人交流這些問題。以前在拉拉酒吧遇到的那些女孩子,差不多都是一夜情的關係,我是出了名的冷血,也是出了名的花錢大方的阿敏。其實我從未覺得如果選擇一段親密關係,男人和女人有什麽區別,有區別的隻是愛與不愛。如果ta愛我,男人女人都好。


你是怎麽被掰彎的?


我嗎?大學時有個閨蜜,我們好得像一個人似的,臨畢業前,她向我表白,才知道她是拉拉。我見她愛我愛得挺苦,又有點好奇,就給了她一次……不過,我很清楚,我是喜歡男人的。


後來呢?


畢業後再沒見過。


她將煙頭按滅,把煙灰缸放回床頭櫃,整理了一會兒頭發。她用雙手把長發聚成一個馬尾,然後全都撩到左肩上,讓它們垂在胸口,側著頭,用手指代替梳子不停地捋著。她的手指很長,骨節稍大,指甲短短的,修成方形,隻塗了一層透明的亮油。


你媽媽……她什麽病?


她歎了口氣,腎病。


你這麽好的條件,為什麽不去傍男人?有錢的男人比女人多多了。


她的手指突然停下來,垂下眼簾,仿佛自尊心受了傷害。


我拍拍她,我沒別的意思。


我覺得……要是那樣,我就髒了。她的眼睛看著頭發尖,女人,就像姐妹一樣。


是嗎?我看著她,脫光了的她,被雪白的被子半遮著,小小的,瘦瘦的,一副沉思的表情,像個小大人兒。


 


 


8


 


我愛上了抱著楚楚睡去的感覺,也愛上了和楚楚說話。她輕巧地打開了我的身體,包括我自己都不曾看到的部分。她自然地和我做著這一切,不是取悅我,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又總能敏感地意識到我情緒的細微變化,給予恰到好處的回應。我第一次覺得,當我單獨和一個人相處時,像我自己待著一樣舒服,我還是我,而不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或者感到不知要扮演一個什麽角色。抱著她睡覺,就像抱著我自己睡覺,和她說話,也像和自己說話。


我梳短發,不是因為我在心理上更加男性化,而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會打理頭發,沒人教過我。小的時候,奶奶為了圖省事,總是拿著一把很鈍的剪子,把我的頭發剪得跟男孩子一樣短,後來我就習慣了。我不喜歡穿裙子,是因為沒人給我買過,我是穿著很多親戚的舊衣服長大的,我奶奶是個非常摳門的人。到了白麗萍身邊後,她倒是試圖改造過我,但也隻是一次心血來潮,帶著我去商場,在一個女童裝專賣店試了一條她喜歡的裙子,結果發現不倫不類,與旁邊一個公主氣質的女孩一比,讓她感到很丟臉,就招呼我匆匆離開了。她很忙,後來就把我交給羅小明管了。羅小明表麵上看沒什麽事,其實也很忙,不是煞有介事地擺弄相機,躲在暗房裏衝洗照片,就是抱著手機和別的女人聊天,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像一張張他拍的那些色彩絢麗的風景照,我一叫他,立馬變成黑白靜物,隨便應付幾句,實在不耐煩了,就掏出錢甩給我,去,出去逛逛,喜歡什麽買什麽。相比之下,我和錢更熟悉一些。我很快愛上了它,它像討我歡心的小丫鬟,源源不斷地帶來我以前沒見過的好東西。我繼承了白麗萍的高個子,所以從來不用穿高跟鞋,和林海洋結婚那天,我第一次穿那玩意,感覺像上了刑一樣。儀式結束後,馬上抓住關姨,不容分說,和她換了鞋。關姨隻好蹬著我那雙水粉色的婚鞋,支撐著她150多斤的肥胖身軀,在婚禮宴席上忙來忙去。之後,她的腿浮腫了一個星期。


我不喝酒的時候,話很少。正因如此,我喝了酒就有可能話很多。但我其實遇不到幾個想說話的人,往往是我還沒打開話匣子,就心裏一陣難過,哭了起來。如果再接著喝酒,就有可能幹出點別人意想不到的事來。比如,拽起桌布,把酒菜或者水果幹果全都掀到地上去;比如,躺到車來車往的大馬路上去;比如,把頭不停地撞到牆上去……能敞開心說話的人,此前,隻有林海洋和裏美。酒桌上,我有時候心情好,也會滔滔不絕,但那些話,都是隔著心的滿嘴跑火車,是正在扮演一個玩世不恭充滿優越感的富二代阿敏。拉拉酒吧的那些寄生蟲女孩子們經常自作聰明地靠近我,試探我的癖好,憑經驗判斷我,然後卯足了勁取悅我。說實話,大多數時候,我是很受用的。在成年以前,我從未被人這麽取悅過。我享用,但是也很警惕,本能地認為,這些都是虛假的,真相是我其實非常令人厭惡。因此,我從不給她們第二次機會。在她們的傳說中,我高興的時候花錢特別大方,但是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很不好伺候。


然而麵對楚楚,我像暴風過後平靜的港灣,隻要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隻要我抱著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口,我就安靜得像個嬰兒。別的女孩總以為我是個暴君,喜好她們臣服於我,隻有楚楚憑著過人的直覺,洞悉了我的弱,我的不安。她用長長的手指劃過我的頭,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林海洋吻著我的額頭說,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這時候,如果高羽打電話給我,我就會強烈意識到有個錯誤插在我的身體裏,如鯁在喉。


自從我知道楚楚不是真正的拉拉,我的性欲就消退了很多。對我來說,親密關係中最讓我迷戀的那部分,其實不是性。自從在東京那個陰暗的小房子裏,裏美教會了我自慰,我就再不覺得性非要借助另一個人才能完成。楚楚有時候會讓我想起裏美,雖然她和裏美並不一樣。


我偷偷租了一處公寓,然後跟著楚楚去挑選家具、床單、枕巾、被子、窗簾、拖鞋、桌布、牙具、坐便套、地毯、各種造型功能各異的碗和碟子、各種杯子(喝紅酒的、喝啤酒的、喝洋酒的、喝咖啡的、喝果汁的、喝茶的、喝水的、刷牙的)……討價還價,貨比三家。楚楚侃價很有一套,有兩回我急著付錢,結果轉身就被她給訓了。然後我就再不敢開口了,隻按照她的要求,繃著臉一言不發,讓賣主惴惴不安,心裏沒底。買完了東西,楚楚就會一臉得意地一件一件給我算省下了多少錢,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一樣開心。我一高興就拉著她去吃飯,結果點菜點得她直心疼,罵我是敗家子。我從未享受過這種新奇的生活,我的心像個百花園,一下子開出千百種花來,令我窒息。生活變得具體起來,有了很多瑣碎有趣的內容。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女人活著,有這麽多奇妙的事情可以做。


我跟在楚楚的屁股後頭掏錢付賬,稍微貴一點的東西,她就有些猶豫。我會馬上告訴她,不貴,買吧,喜歡就買。當她心滿意足地買完了想要的一切,我帶著她到新世界商場的頂層,一家高端音響商店,買了一對白色的帝瓦雷魔球音箱,最新款,比我留在白麗萍家裏的那對還要貴。我想象著,當我和她坐在床上或者沙發上或者地毯上不停說話時,我們的周圍要繚繞著迷人的音樂。那些我從拿到羅小明給的錢就開始不停亂買的CD,充斥了白麗萍家裏我那個20平米房間的各個角落,我隻願意和楚楚一個人分享。


然後,三月就來了。


風裏開始有了隱秘的潮濕氣息,植物在土裏萌動,樹也變得柔軟起來。


我對三月懷有複雜的情感,不止是因為我出生在三月,還因為裏美告訴了我三月對於一個女孩的意義。從日本回來後,每到三月,我都要精神恍惚一陣子。中國人現在也把三月看成女人的月份,以三八節為高潮,但更多地體現在商業上,與日本不同,更物質。


物質也好,那是我更加擅長的表達內心喜愛的路數。


我想送給楚楚一件禮物。為此琢磨了好幾天,第一次這麽思慮,甚至有一點興奮。它不再是敷衍的道具,比如睡過之後用以來擺脫她,也不再是為了達到目的的引誘手段。我思來想去,有一瞬間還想到了躺在白麗萍家我那個房間一個盒子裏的宮裝人偶,但這想法一閃而過。


後來我決定送她一把梳子。


我奶奶第一次拿著那把鈍剪刀剪我頭發的時候,我大哭個不停,徒勞地從中屋跑到偏房,又從偏房的窗子跳到灶台上。她心煩意亂,最後拽著我的脖領子把我按在一把椅子上,用她的一條褲子勒住我,把我的上半身牢牢係在椅子背上。我拿腳拚命踢她,她大聲咒罵著我和白麗萍,繞到椅子後麵,才完成了對我一頭總也梳不通順的亂發的修剪。我想我那時候,大概也很想留一頭長發吧。我奶奶憎恨長發,這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從白麗萍和羅小明的一次吵架中破解出來的。當時,白麗萍把羅小明拍的幾張人物照片攔腰撕成兩半,砸在他精心燙過的發型上,罵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喜歡大辮子是不?還真是你爹的兒子!我沒見過我爺爺,我奶奶和羅小明從不提起他,那是唯一一次,我從白麗萍嘴裏得到的關於他的信息。


8日這天,我早早就起了床,在擁擠的商業街來來回回繞了一上午,買下了一把價值不超過200元的綠檀木梳,然後開車送到她的單位。跟門衛交代的時候,竟然有點緊張。我阿敏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幹過這種令人臉紅的事呢——費很大心思,花很少的錢,隻為了給一個人一份驚喜。


楚楚在下班前發了張照片給我,梳子綠瑩瑩地卡在她一頭烏雲般的秀發上。那天,高羽加班到半夜才回家,沒有提任何關於三八節的事。除了過年,他似乎對任何節日都反應遲鈍,卻清楚地記得每個聖鬥士的生日。


楚楚有時候也會對我流露出一些工作上的失意。她性格冷靜、謹慎,善於察言觀色,也從不偷懶,是部門領導得力的下屬。但是因為出生在普通人家,沒有可依靠的背景,上班六七年,遲遲得不到晉升。她的反應並不激烈,總是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雖然無奈,卻能夠接受現實。有一次,我跟她說,要是實在幹得不舒心,就辭職吧,我跟白麗萍說說,到她的公司上班,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可以幹得很好。她感激地握了握我的手,搖搖頭,我這個鐵飯碗謀得不容易,我不像你,輸不起。我知道,她其實是不信任我們的將來,這種關係,終歸會結束的。我有家,而她也一定會選一個能改變她生活狀態的男人結婚,這是唯一一條能讓她安全抵達幸福的人生道路。


她確實在頻繁地相親。有一次,見了個父親是教育局長的海歸大學老師,似乎很滿意,就說哪天有空,約著我和高羽一起吃個飯,順便讓我也幫著看看。我心裏一空,臉跟著就冷下來。當時,她正陪我遊完了泳,泡在溫泉池子裏。說這話之前,我們還在談論音響裏麵播放的肖邦的夜曲。我抱怨說,這個版本不知道是國內哪個三流樂隊錄製的,膚淺得沒法聽,還不如放兩首陳奕迅了。她說,這種地方,能知道播肖邦就已經算很有品味了,還談什麽版本?最好的版本都在我們家裏呢。我特別喜歡她把我們幽會的公寓稱作我們家,喜歡她懶懶地躺在浴缸裏,在聽到肖邦B小調圓舞曲時,眼神迷離地說,真好,我感到我現在就是個憂傷的貴婦人。從小到大,我對家這個字一直缺乏感性的理解,和楚楚相處的這個60平小公寓,是我人生中僅有的幾次對家這個字存在必要性的認同。緊接著,她就跟我說了這件事。我沒有回應,冷冷地盯著牆上息了聲音的大屏幕電視。她等了一會兒,轉移了話題。


從此以後,她不再跟我談相親的事。但越不談,我越是疑神疑鬼。我的心又開始不安起來,情緒也變得時好時壞。


但也許終究沒有碰到合適的人吧,我們平安地度過了一年多時光。這期間,她見了高羽,我也去她家看望了她經常住院的母親。第二年的新年,我還帶著打扮得端莊乖巧的她參加了白麗萍公司每年一度本市上流人物雲集的迎新酒會。我的親友都知道了,阿敏有一個形影不離的閨蜜,叫楚楚。 


 


9
 


我過上了看起來與旁人無異的小日子。我和高羽從不吵架,周日的時候去他媽媽家吃午飯,晚飯移師至白麗萍家吃。周六是他雷打不動的籃球日,他向我表示了無奈的歉意,但我善解人意地回應了理解。我巴不得這一天都和楚楚在一起。我們也很少做愛。我對他的熱情從遇到楚楚那一刻起就消散了,總是不動聲色地避免刺激他的性欲。我經常回家很晚,有時候裝作喝多了,有時候一個人上床,努力在他看完一個音效火爆的電影前睡去,或者假裝睡去。我想他可能沒有對比,在我之前,他隻交過一個異地女友,兩個人原來是網友,因此他習慣了忍耐和等待。他應該也不怎麽和朋友交流,至少從床上表現看,他對這事還是有點羞澀的,理解也過於簡單。也許在他看來,婚姻生活就是這樣的吧,一切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的早晨,他上班以後,我在整理床鋪的時候,發現了他枕頭底下的一張揉作一團的紙巾,馬上就明白了那裏麵裹著什麽。我沒有碰那張紙,把枕頭複歸原位。無論他有意還是無意地把它遺漏在那裏,我都應該裝作沒看見比較好。


結婚兩年後,白麗萍開始通過關姨頻頻傳遞想讓我生個孩子的願望,高羽的媽媽也在每周僅有的一次會麵中或正麵或側麵地談及此事,當然,她們在話語裏都盡量表達著同一個目的——為了我好。因為我這一年31歲了。高羽父子和羅小明在這種時刻從不吭聲,我於是成了談話的靶子,仿佛那就是我一個人的事,隻要我點頭,這事就不再是個事了。


我從未設想過自己可以成為一個母親,那離我實在太遙遠,我根本不知道她什麽樣,我連我自己都應付不來呢。


我跟楚楚表達了我的為難,她安慰我說,女人總有這一天的,生下來你自然就是媽媽,不用想那麽複雜。我問她,你想過這事嗎?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憧憬,有啊,我很想有一天能生個漂亮的女兒。


像你一樣嗎?


一定要比我好,不用像我活得這麽……她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這麽……無奈。


我的心突然有一點痛,這話讓我難受。


高羽不久之後就把煙戒了,也明顯減少了應酬和聚會,有時候晚上在家裏會突然提出陪我看一部文藝片。我感到了一種壓力,經常在把手伸向煙盒的時候猶豫起來,高羽無聲地盯著我的手。終於有一天,他說,老婆,你別擔心,孩子我媽會帶的,你什麽都不用管。


我被所有人擠到了一條死胡同。


緊接著,我和高羽的性生活就出了問題。


他可能有一點心急要孩子,也可能以要孩子為名來滿足他其實一直沒有被充分滿足的性欲,總之要求多了起來。而他幾乎沒什麽性經驗,至少在前戲上缺乏足夠的耐心,像我這樣已經對他沒什麽興趣的人,前戲更顯得重要。他運動員的體格魯莽而笨重,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從心理到身體都本能地散發出拒絕的信號,這種事是很微妙的,高羽即便再遲鈍,也能接收到信息,做愛於是經常難以為繼,半途而廢。過了一段時間後,竟然發展到心急火燎地作勢要辦,一旦要進入,卻軟了。一次兩次尚可,三次以後恐懼就占了上風,於是假的就變成真的了。而我的袖手旁觀甚至掩飾不了的不耐煩,無疑是弄假成真的罪魁禍首。但我不能承認這一點,我得表現出和他一樣的憂心忡忡來,讓他感到我們還是一夥的,我是願意配合他造個小人兒的。反正他對這事本來就知之甚少,我不能讓他發現真相。我迅速做出反應,老公,你得到醫院瞧瞧這事。他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還對我充滿了愧疚。這種事,一旦從隱性變成顯性,不停拿出來說,做愛就已經失去了樂趣,幾乎變成了治療行為,他變得緊張和敏感起來,於是情況越來越糟。


去男科醫院治療了兩個多月後,有一天回來,他對我說,醫生覺得心理層麵的問題可能更大,希望他能做一下性心理治療,給他介紹了一個催眠治療師,醫生還建議,夫妻一起治療效果會更好。說著,把一張綠色的名片放到餐桌上。



我看著那張名片上的名字,想象著,叫這種名字的人可能是個50開外的禿頂男人,把我誘導到一張沙發躺椅上,讓我盯著一個不停擺動的金屬環看,直到神誌不清,套出我全部的秘密,然後再以治療的名義,赤裸裸地指導我如何在床上行事……即便程序僅僅到套出我全部的秘密,也是我無法接受的。我活著的意義,就在這點秘密了,和高羽的這部分生活,不過是個意外和偽裝。我盯著那個50開外的禿頂男人說,我們離婚吧。


我被自己的這句話嚇了一跳,高羽也嚇了一跳。他沉默了片刻,一揮手,桌上的一套粉彩瓷茶盤連著裏麵的茶壺和茶杯就滑出了桌麵,跌落到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轟響。我抽了一口涼氣,每周一次的籃球友誼賽確實令他臂力驚人。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把腳尖伸進他43碼的運動鞋,沒摸一下他的鞋伴侶一般的鞋拔子,就一腳踹開防盜門,趿著鞋,摔門而去。


我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給楚楚打了一個電話。我用指甲反複劃著禿頂男人的名字,告訴她,我出了點事,馬上想見到她。她猶豫了一下,說,我這就回去。


屋裏出奇地安靜,一切都凝固下來,所有的緊張感煙消雲散。我喜歡這感覺,每做完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我都有這感覺。比如,朝白麗萍的身上扔馬丁靴,比如以借電吹風為名,用睡衣裹著濕漉漉的身體,敲開三亞美高梅酒店高羽房間的門,比如被Marie的笑容吸引就徑直朝她走去,比如衝到馬路上,在飛馳而過的汽車間躺下……我享受這一刻,其他的,都與我無關。


我洗了臉、刷了牙,梳了兩下距肩膀五厘米的頭發,然後打開衣櫃,找出那件胸口繡著美杜莎頭像的黑色範思哲T恤,還有我每時每刻都離不開的AF牛仔褲,再搭配一條印滿黑色骷髏頭的紅底麥昆絲巾,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長期熬夜、酗酒造就的瘦長身材和頹廢麵孔,這是我唯一自信的打扮了,女人繁複無窮的裝扮我隻學會了這一種,而這一種裏,絕大部分自信其實源自衣服的價錢。我查看著擺放箱包的隔層,挑了一個GUCCI休閑布包,我愛意大利品牌勝過法國牌子,當然我也愛出生在倫敦的壞孩子麥昆,連他的死法都令我欣賞,他是在家裏上吊死的,因為無法忍受母親離世的悲傷,讓我羨慕。


戴上墨鏡,穿上皮草外套,我像往常一樣出了門。我沒有開車,打了一輛出租,來到我和楚楚的家。


沒過多久,楚楚就回來了。


我在門口擁抱了她,然後拉著她的手,坐到沙發上。


此刻,我才稍稍有點不平靜。這情緒的變化並不來源於已經發生的事,而來自即將發生的事。她疑惑而探尋地望著我,已經感覺到了我身上散發出的不同尋常的氣息。


跟我走吧,離開這兒。咱們換個城市生活。


她一下子把手抽出去,驚異地望著我,出什麽事了?


我重新攥住她的手。我和高羽離婚了。


她的手在我手裏掙紮了一下,僵住了。說什麽傻話呢,不是都好好的嗎?


從來就沒好過,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我放開她,雙臂不由自主地在她麵前揮動著,這種天天演戲的日子我受夠了!


她默默地聽著,語調柔和下來,把手按在我的肩上,試圖讓我平靜。阿敏,你都快做媽媽了,怎麽還這麽任性?


別跟我提生孩子!我推開她的手。我不要孩子,隻要你!你答應我。我渴望地盯著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從對視中緩慢地劃開去,低下了頭。到別的城市,我們怎麽活呀?


我可以工作,當音樂老師,你別忘了,我可是在東京藝術大學學過音樂史的。


阿敏,你根本不知道上班是怎麽回事。她歎了口氣。再說……再說我也要結婚了。


什麽時候的事?啊?!我抓住她的胳膊,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依舊低著頭,不再說話了。她非常了解我,這時候,沉默是最不會刺激我情緒的,而如果開口說話,無論說什麽都充滿了危險。


手機就在這僵持的當口響了。她把手伸到我身後的包裏,摸索到手機。屏幕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顯示的姓名竟然是“老公”!


一股怒火從心底竄上來,我一把奪過手機。楚楚迅速把手機從我手裏搶了回去,指甲像刀尖一樣在我手背上劃過。我揮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兩條紅色的印子一點一點從她的左臉上滲出來。


她驚訝地望著我,目光變得無比陌生。鈴聲還在響著,提醒著我們,他的存在。


她緩緩站起身,拽了拽大衣,又整理了一下頭發,從我身後抽出包,我送給她的和我同款的寶緹嘉大包,悄無聲息地出了門,沒有一絲遲疑。


我感到心不停墜下去,墜下去,墜向一個無底的深淵,一絲恐懼從隱秘處襲來。 


 


10
 


白麗萍的電話切斷了我的思緒。她盡量壓製著怒氣,你也老大不小了,說話做事過過腦子好嗎?你還有資格提離婚?你要不是我白麗萍的女兒,誰能看上你?!我按斷電話。她又執拗地打過來,從不間斷的鈴聲中,聽得出她無法遏製的憤怒。我把手機調到免提,扔到茶幾上,遠遠地望著她。阿敏我告訴你,要是離婚的話,以後別想再從我這拿到一分錢!然後她搶先掛斷了。她這人就這樣,凡事都不能落下風,所以想激怒她特別容易。當年我高中快畢業時,眼瞅著高考要給她丟臉了,她就迅速給我辦了出國留學。依照我的脾氣,本來打算跟她作對來著,但是想到可以離她和羅小明遠遠的,自由自在地待幾年,就同意了。不過語言學習結束後,我沒有按她的意思學管理,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學音樂。這件事直到我畢業了才告訴她,她氣得差點暈過去。


過了沒一會兒,關姨的電話又來了。柔聲細語,顯然是和白麗萍唱雙簧的。阿敏啊,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和姨說說,高羽做得不好的地方,我教育他。他從小到大也沒經過什麽風雨,有時候想法簡單,但絕對沒有壞心眼,而且對你肯定是一心一意的,我這個做姨的最了解他了。沒有第三者,兩個人的事有什麽不好商量的?可不能動不動就提離婚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關閉了手機。


楚楚留下的香氣在沙發上空漂浮著。她竟然用了惡俗的香奈兒5號,是那個男人買給她的嗎?我脫掉外套,在沙發上躺下,感到那絲隱隱的恐懼正越來越清晰地向我包圍過來。她也將像林海洋一樣拋下我嗎?也像林海洋一樣,如他們所說,根本就沒愛過我?連高羽那麽淺薄的人,也隻是因為我是白麗萍的女兒,才願意跟我在一起嗎?我就真的那麽令人討厭嗎?


天不知不覺黑下來,走廊裏的腳步聲漸漸多起來。門鈴突然響了。是楚楚?我一下子坐起來,幾步衝到門口。打開門。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出現在我胸口的位置。終於有人在家了。她顯得很高興。我審視著這個小個子女人,她穿著一套嚴重掉色的家居棉服,腳上套一雙可笑的長著耳朵的兔子棉拖鞋,像米奇的鞋那麽大。我是你樓下的鄰居。她的臉上隨即掛上一種純熟的親熱,讓人看不出一點破綻。我一直對這件事情迷惑不解,因為在陌生人麵前,我永遠都做不到。見我毫無反應,她忙接著說,你這房子的洗手間有點滲水,老房子都這樣,不是什麽大事,你平時用水最好能注意一下。我麵無表情地聽完,什麽也沒說,直接關了門。什麽人呢?她的聲音一下子小下去。懂不懂點禮貌?音調抖地又高上去。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一瓶紅酒。


萬家燈火。有燉魚的香氣從廚房的方向飄過來。是兔子棉拖鞋做的嗎?不用說,她一定做得很好吃。她的冰箱裏肯定塞得滿滿的,晚飯的時候餐桌旁圍著一家子人,熱氣騰騰地。我喝了一口酒,沒來得及醒,苦澀得讓我想吐出來。我使勁咽下去,又喝了兩口。


楚楚說她做菜很有天賦,我隻吃過一次。在她家裏。大部分都是她媽媽做的,她隻拌了一個青瓜螺片,味道還說得過去。這兒的廚房沒動過火,我們不願意出去的時候,都是叫百度外賣,很方便。但是她曾說過,想要一個大廚房,敞開式的那種,還要有一個巨大的西門子冰箱。我當時還嘲笑她俗氣。我從來沒想過把時間浪費在廚房裏,我喜歡和她坐著,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一邊欣賞音樂。或者摟著她躺在床上,一邊說話,一邊欣賞音樂。或者什麽也不做,她就待在我身邊,陪著我,就夠了。她竟然瞞得我風雨不透。我感到自己就像個笑話。


真安靜啊。所有人都遙遠起來。裏美就在這時候浮現在我眼前,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裸露著雪白的肩膀。


我回到沙發裏,打開手機,把外套蓋在腿上,在百度裏輸入那個秘密網站的名字,點擊進入,再繼續搜索電影的名字,然後,我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海報。心微微暖了一下。不需要點擊播放,我對每一個場景、每一處細節都熟稔於心。我隻想讓她陪我一會兒。幹杯!裏美。我喝幹了最後一滴。


 


在兩家大人的共同密謀和摻和下,我和高羽在關姨家吃了一頓晚飯。席間,高羽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向我道了歉,說那天不應該對我那麽粗暴,孩子我若不想要,暫時可以不要。我看著他們賣力的表演,一直沒說話,仿佛這一切與我全無關係。我在想,在他們眼裏,我或許就是個相貌刁蠻的木偶吧?關姨後來假裝給我們出主意,要不出去散散心吧,玩一玩,就當補個蜜月。然後就問我們想去哪,我還是沒吭聲。我知道這一定是白麗萍設計好的。她提議了幾個地方,最後鎖定了雲南。見我們沒說什麽,就表示,那就這麽定了,明天我就去給你們訂機票和酒店。


後來,高羽拉著我的手起身告辭。關姨如釋重負地哈哈笑著把我們送到了樓下,其間不停地叮囑高羽,對阿敏體貼點。走了很遠,我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她竟然還站在樓門口,衝我揮了揮手。白麗萍這點錢,她掙得也真夠不容易的。


高羽緩慢地開著車,為了緩解不知說什麽的尷尬,他按開了收音機,音樂台照例在播放著歌詞淺薄的口水歌。夜色中,彩色的霓虹與街燈在眼前交錯閃過,一種熟悉的痛楚向我襲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夜晚街上的燈火總是讓我很傷感,今夜尤甚。楚楚像一個窟窿,隱隱地站在那裏麵。已經過去三天了。


眼看要到我們家樓下,我假裝鼓搗了一下手機,對高羽說,楚楚找我有點事,你先回家吧,我到她家去一趟。高羽靠著路邊停了車,轉頭看了我一眼,那你不要太晚了。我點了點頭,和他一起下了車,繞到駕駛的位置,重新上車,向著燈火輝煌處駛去。


我打開車窗,讓寒冷的風灌進來,這樣舒服多了。我想起了一個人在東京夜晚的街頭遊蕩的日子,我的臉上掛著裏美的表情,想象著我屬於這座熱鬧的城市,有一個溫暖的家和一個溫暖的人在等著我。


車子真的走到了楚楚家的樓下。


我熄了火,坐在黑暗中。


腳脖子漸漸生出涼意。今年冬天流行一種棉的平底休閑鞋,叫豆豆鞋,穿法是光腳露出腳脖子,我喜歡所有新玩意,一下子買了四雙,我兩雙,給楚楚帶了兩雙。她在我的鼓動下隻穿了一次,就重新套上了她的厚防水台高跟鞋。我把挽著的牛仔褲放下,蓋住腳脖子。重新抬起頭時,看到一輛卡宴緩緩停在距我五六米的地方,斜對著我,車頭幾乎頂到牆上。它沒有熄火,尾氣缸噴出的氣流在寒冷的空氣中飄舞著。也許在等人。


過了好一陣子,兩邊的門同時打開,靠近我這邊下來的是個女人,竟然是楚楚!一個男人從車尾繞過來,站在楚楚對麵,差不多和她一般高,穿一件短貂皮上衣。他的雙手環繞在楚楚的腰上,說了幾句什麽,楚楚點了點頭,然後男人抱住她,臉向她貼過去……我的心一抖,閉上了眼睛。後來我聽到一聲喇叭響,車子開走了。


楚楚往我的方向走來,我縮緊了身子,恨不得縮到方向盤底下去。然而她邁著輕快地步子,從我身邊走了過去,高跟鞋踩著地上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樓宇門一聲悶響,咯吱聲消失了。


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下來。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在大表姐的新房中醒來的那個清晨,感覺自己置身於荒山野嶺中,而我的腿抬不起來,根本走不出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虛構的人形,一團煙霧,一觸即散……


親密關係不能持久,孤獨是永恒的。裏美的話重新在我耳畔響起。


我在楚楚家樓下坐了很久,看著整棟樓的窗戶一盞一盞熄滅了燈。後來,我渾身開始哆嗦,手抖得厲害,費了好大勁才把鑰匙插上,打著了火。開著車在街上遊蕩,從東城到西城,又從西城折回來向北,一直開到山腳下,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裏。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的心裏有了某種決定。


我想和楚楚再見一麵。 
 


11
 


楚楚坐在我對麵,像個陌生人。


鑲著蕾絲邊的香奈兒大衣、LV的LOGO若隱若現的絲巾、亮閃閃的漆皮戴妃包、5號香水,還有躲閃的眼神……她竟然把頭發也剪到了齊肩,燙著細小的卷。那令我迷戀的黑緞子一樣的長發!


她完全可以換一身裝束來見我。就算她打算以後天天穿成這樣,也可以像在大唐夜色那個晚上那樣,滿不在乎地來見我。


她坐在鎧甲裏,漠然地看著服務員把碟子裏的檸檬片夾進她的紅茶裏,再把蜂蜜小心地倒進去。那姑娘長著一雙和她一樣的手,膚色微黑,手指細長,骨節稍大。從進到包房到最後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一直在偷偷地用眼睛撫摸楚楚的包。我討厭這款包,像個糊得非常用心的紙盒。我也討厭LV,它和短貂皮大衣非常相稱。這款香奈兒大衣倒是挺適合現在的她。那個給富人做了一輩子情婦也沒混上名分的女人,設計的每一款服裝都是這種風格,昭示著一種報複般的女性獨立。當然,我今天不是來嘲笑她的。我哪有那個資格?


她特意打扮成這樣來見我,可以省卻很多語言。我不怪她。


我之所以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想見見她,就是因為我還相信,她是除了裏美之外,唯一懂我的人。正因為懂我,她才知道如何不動聲色地傷害我。


我確實感到了悲傷。不是因為她現在的樣子成功地傷害到了我,而是因為我也懂她,那個真實的她。這金光閃閃的鎧甲和武器並不能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明白。如果這些能讓她幸福,我都可以給她。我們之間心靈的共同跋涉,要比林海洋遠的多。他們在本質上不是一種人。可是現在告訴她這些,她是不會相信的。我也是剛剛明白這一切,可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待她了。


我的指印已經從她臉上消失。


那天……對不起。我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臉跟著就紅了。這個詞對我來說,實在過於陌生。


她吃驚地望了我一眼,顯然對我如此直白的道歉沒有絲毫準備。她沒說什麽,卻站起身,隔著桌子為我把杯子蓄滿茶水。就在那一刻,我瞥見了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卡地亞經典款的鑽戒,心又沉了下去。小個子短貂皮上衣的側影浮現在我眼前。他一定還給她買了個巨大的西門子冰箱。


什麽時候結婚?


3月……14號。她低下頭,聲音很小。


我的身體在恍惚間搖晃了一下。我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坐了一會兒,端起茶杯,把剩下的水連同檸檬片都倒進嘴裏,慢慢地嚼著。之後我按了桌上的按鈴,把服務員叫進來,讓她換一壺新茶進來,再加一份微波魚片。楚楚最喜歡吃那個。做完了這些,我感到自己又恢複成了人前的那個阿敏。


需要我做什麽就說話。我微笑地望著她。


她看著我,眼圈漸漸紅了,忙低下頭去。讓我一下子想起坐在星巴克高木椅裏的那個她,安靜得像一朵小花。我真想告訴她,如果錢可以令她幸福,我願意把我所有的,都給她。但我知道,她需要的是比錢更豐富的形式,我永遠都沒辦法做到。


這世界真令人心灰意冷。


他的生意在大連,家……也會安在那邊。


我放下茶杯,把手塞進包裏,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到了煙。我點了一支。那挺好。


你……能來嗎?婚禮。


當然。我吐了一個大煙圈。笑著說,我還想當伴娘呢。我的笑容一定很難看。


她也笑了。


氣氛好了一些。楚楚開始吃魚片,熟悉的表情和動作,令她重新變得真實。衣服、絲巾、包、鑽戒和新發型都騙不了我。我的心疼起來。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裏閃了一下。我送你一件禮物吧。


她停止了咀嚼,搖搖頭。你來就好。


時光靜靜地在我們周圍流逝著,像包裹著她的陽光一樣美好。我意識到,它就要走到盡頭了。


在接到第三個電話之後,她決定走了。雖然每個電話都回答得很簡短,沒有稱呼,我也猜得出,打電話的人是誰。


我跟在她身後,努力穿過香奈兒的氣味和大衣,感受她令我著迷的氣息。走到門口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抱住了她。她的後背一挺,緩緩轉過身來,把頭伏在我的肩上,抽泣了起來。兩隻手無助地垂著,包掉到了地上。過了很久,她用手撫摸著我的後背,平靜地告訴我,阿敏,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回去的路上,我把車開得飛快,心像刀絞一樣疼,我知道,我舍不下她……車終於撞到了護欄上。
 


 


12
 


第二天一早,我坐高鐵去了沈陽。我要給楚楚一個完美的結尾,去那家意大利設計師開的婚紗店,為她定一件獨一無二的婚紗。她一定喜歡那玩意,每一個還愛著自己的女人都喜歡那玩意。


這天早晨我早早起了床,步行15分鍾,去一家永和豆漿店買了早餐。我忘記了帶手套,拎著塑料袋的手指很快麻木了。事實上我的手套早就不知塞到哪裏去了,很多年沒有在這麽冷的天裏走這麽久了。我穿得也有點少,牛仔褲裏麵隻有一條襯褲,羽絨服裏麵也隻穿了一件襯衫,出門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光腳穿上了那雙豆豆鞋。但是冷空氣令我舒適,噴嚏也令我舒適。我像個理智的成年人那樣走在路上,並沒有人多看我一眼。


高羽的眼神充滿了感激,他接過我手裏的打包袋,跑到廚房裝碟,擺碗筷,叮當聲忙碌迅捷地傳出來,與以往他一個人準備早餐時發出的聲音大不相同。我去洗手間洗漱,鏡子裏的阿敏有點陌生,臉頰冰涼而堅硬。


我們一起吃了頓像樣的早餐,高羽還特意為我熱了杯牛奶,他喝他喜歡的豆漿。我平靜地告訴他,一會要去一趟沈陽,楚楚要結婚了,我陪她去訂婚紗。我還說,得幫她忙活一陣子,去雲南的事緩緩再說吧。他邊吃邊點了兩下頭。最後我告訴他,車昨晚上撞了一下,今天有空就開到4S店去修。他一驚,嚴重嗎?你沒事吧?我像有事嗎?我咧開嘴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人沒事就好。你放心去吧。


吃完了飯,我站起來想收拾桌子,被高羽攔住了。不用你,我來。他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在去廚房的途中,輕快地吹起了口哨。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羨慕。


出了高鐵站,我打車到了步行街口,那家店在這條街中間的位置,對麵是周大福珠寶行。


10點多,步行街的人還不算太多,熱鬧卻從一家家店鋪裏伸展出來。風格不同的音樂從門縫裏和音箱裏忽大忽小地飄出,競相告白著店主的品味,櫥窗裏閃爍著明暗交錯的彩燈,店門口的招牌、易拉寶廣告、巨大的二維碼令人眼花繚亂,沒有店鋪的小販把貨物堆在地上,加重了熱鬧的氣氛。走了一會兒,我瞥見一個向右的胡同,鮮花店和蛋糕店的招牌側立著,對著步行街,裏麵的人明顯稀少。恍惚間,我看到了銀座裏的一條熟悉的小巷,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我走了進去,太像了。路延伸著,有緩緩的坡度,蛋糕店裏飄出奶油的濃香。再往前走一會兒,奶油香就會被咖啡的香氣代替,在咖啡館另一邊的隔壁,是一家小小的影像店,我就是在哪兒遇到的裏美。但是奶油的濃香消失後,這條街就斷了,一排平板的六層老式中國居民樓出現在眼前。我停下腳步,悵然若失。站了一會兒,轉身返回了步行街。


又走了不到五分鍾,我找到了婚紗店。一個站在雲霄之上的女聲從門縫裏飄了出來,唱的應該是我不熟悉的一出歌劇。


接待員是個身材瘦削的男人,麵目透著一股學得很像的高貴,穿著考究的黑色西裝。沒等他開口,我就告訴他,我要結婚了。他點點頭,打量了一下我的身體,似乎在判斷把什麽樣的婚紗推薦給我合適。不是我穿,我接著說,是我的妻子。他訝異地瞟了我一眼,很快又恢複了矜持,把我帶到樓上的一個長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有兩大本影集,他示意我先看看。


我對琳琅滿目的東西向來有點焦躁,隻看了三五頁,就合上影集,開始對他描述楚楚的樣子,還跟他講楚楚的性格。我滔滔不絕地講了很久,他就那麽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讓我的傾訴欲望更加強烈,我還從沒有跟人這麽長時間地談論過楚楚,真痛快。講到後來,我深信不疑,如果我可以選擇重新長大一次,楚楚就是我想成為的樣子,理智、聰明、現實、感受力極強、情緒平穩、恰到好處的善良、有一點無奈卻又很堅強。中間,他拿起茶幾上的水壺,往一隻玻璃杯裏倒了點白水,推到我麵前,我摸了一下,溫的。他一邊聽,一邊在思索。待到我講述完,他衝我淺淺地微笑了一下,她可真幸福。我也笑了,表示讚同。


然後他把我帶到一個房間,房間裏站著兩個木頭模特,就是原木的模特,麵部隻有一個高挺的鼻子,沒有眼睛,也沒有頭發。他指著其中一個,我看這件很適合她。我這才注意看它身上的白紗裙。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這就是她!


他站在我旁邊說,你運氣真好,這件本來是別人定的,但是婚紗完成後,新娘子換人了,這件就瘦了。買主已經付了錢,定製的東西我們是不會給退的。放在這裏是寄賣,看看能不能碰到合適的人買走它。


我捧著婚紗回到了我和楚楚的家,我告訴她,我要送她一份結婚禮物,希望她能過來看看。她聽出了我聲音裏難得的平靜,顯得很高興,說正好打算過來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於是約定了共同度過周六的晚上。
 


 


13
 


我喝著紅酒,等候著楚楚。我把裏美在心裏重溫了一遍,思度著要不要把她介紹給楚楚,最後我決定還是先不對她講。


楚楚進來的時候,我剛好喝幹了一瓶,我一直沒學會優雅地品紅酒,像紅酒會所那些飽受二奶困擾的上了年紀的大老婆們那樣。但恰到好處的酒精使我的情緒發生了變化,一絲喜悅正在心間蕩漾著,我因而表現得像我希望得一樣好。我幫楚楚拿過包,又幫她脫掉了大衣,然後興衝衝地拽著她進屋看婚紗。她也表現得像我期待得一樣好,甚至超出我的期待。因為她的眼淚滴了下來。我和她在一起這麽久,還從沒見她真正哭過。她挽住我的胳膊說,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姐妹,像親人一樣,還說,我們的孩子也會是好姐妹或好兄弟。她顯然已經被即將展開的俗世幸福婚姻拉低了智商,以為我們順利度過了危機,以為我已經接受了新的現實。她對漫長人生永遠揮之不去的煩惱顯然缺乏開闊的判斷。這些,即便我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最愉悅的時刻,也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打開了音響,用那兩隻白色大眼珠般的帝瓦雷播放了肖邦的圓舞曲,我在沈陽的那條步行街,淘到了一個李帕蒂的版本,他彈奏的速度比魯賓斯坦稍快一些,但是不知為什麽,卻更加憂傷了。


楚楚擎著高腳杯,沉浸在音樂裏,不停地對我說,結婚以後,我們仍然可以這樣度周末,等我們都有了孩子,我們就帶著孩子一起度周末,他們在那邊玩,我們在這邊說話。阿敏,我特別想生個孩子,你也生一個吧,有了孩子,你一定會比現在快樂的。她的語氣非常肯定,像白麗萍一樣。然後她又說,等我生了孩子,她要送一件禮物給我,隨便我挑,她現在買得起了。更像了。她終於有錢了,在我麵前有尊嚴了。我撫摸著她的頭發,摸到肩膀就沒有了,心裏頓時一陣失落。


她始終沒有講那個穿著短貂皮的矬子,這樣很好,如果她講了,我也隻能聽著,不能發火。我想和她平靜地度過這最後的時刻。


我們很快又喝掉了一瓶,我開始變得傷感起來。但仍然打起精神,開了一瓶香檳。楚楚從來沒有這麽快樂過,聲音越來越大。當她喜歡的那首曲子出現後,她站起來,跳起舞來。她一邊跳一邊脫衣服,哈哈大笑著,把衣服扔得遠遠的,然後站到玻璃大方茶幾上。她已經站不穩了,很快踢倒了一個空瓶子。


我望著她,心裏一陣難過,起身去廚房把蛋糕盒子拿進來,這是我昨天特意定的,她最喜歡的巧克力配水果。她又是一陣驚喜,從茶幾上跳下來,摟住我,把頭伏在我的肩上,好半天沒有抬起來。我無聲地抱著她,她誇張的快樂騙不了我,和那天在咖啡廳包房門口的淚水一樣,她在為自己哭。


就快結束了。我拍拍她的背,她的背裸露著,有細小的汗珠。


她重新跳起來,輕輕揮舞著手臂,那枚象征著幸福的鑽戒還戴在她的手上,我想,那個人為她戴上之後,她可能就不曾摘下來過。終於可以擺脫無奈的命運,不必再為母親治病的錢發愁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將擁有屬於自己的富裕生活,她的孩子也會過得很快樂,讀好的學校,出國留學……所有人都認為她的選擇明智無比吧?當然,除了我。我把這條路看得一清二楚。


她終於跳累了,一下子跌坐在我旁邊,幹掉滿滿一大杯香檳,說了一句,真好喝!然後就趴在我身上,睡過去了。


我抱住她,抱得緊緊地,我把臉貼在她的胸口,她的皮膚散發著潮熱,令我心安。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們的痛苦,我的和她的,都將煙消雲散。


我把她抱到床上,我們的床,從來沒有睡過別人。她睡得真香。


我找出剪刀,從婚紗上剪下一條長長的紗來,紗足夠長,足夠多,剪下來一片,絲毫不破壞它的美感。我把白紗的一端係在床頭的欄杆上,然後扯住另一端,在她的脖子上繞了一圈,她緋紅的麵頰在白紗的映襯下,非常美。我端詳了一會兒,把白紗一圈一圈纏在我的手上,慢慢用上了力氣……
 


 


14
   


咖啡館另一邊的隔壁藏著一個小小的店鋪。它夾在咖啡館和一個內衣店之間,橫向隻有不到兩米的空間,兩側和迎麵的牆上,訂著網格狀的銀色金屬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擺滿了影碟,仿佛擠滿了高矮胖瘦神情各異的男人女人,令人眩暈。最深處擺放的是成人錄影。雖然燈光昏暗,我還是在一堆赤裸或接近赤裸的女人身體裏發現了裏美。


她看樣子有40多歲了,坐在床上,身上搭了一條浴巾,蓋住關鍵部位和一隻乳房,表情平淡地望著鏡頭,沒有一絲淫欲之氣。白浴巾上麵印著片名:裏美一個人的每天,我想了想,或者也可以譯成《裏美一個人的日子》。我被她的表情所吸引,我對“一個人”這個詞匯也缺乏抵抗力,於是伸手把她取下來。看店的是個老年婦女,抹著鮮豔的紅唇,她衝我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點得很誇張,仿佛那意思是在說,很好看,很適合你。於是我就買了這張影碟。


走出迷宮般的銀座區,回到學校附近租住的小房間,我迫不及待地把碟片塞進電腦,裏美就像個行為藝術家一樣,從屏幕上動了起來。


如我所料,整部片子,隻有她一個人。


她從榻榻米上的單人床鋪起來,走到洗手間,坐在馬桶上,一邊刷牙一邊按著馬桶一側的按鈕,不停用水衝洗著,各種角度,很享受。然後她光著身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疊被子,把床鋪收起來,放進櫃子裏。房間寬敞了些,她把小桌子打開,放在榻榻米上,然後走到廚房去準備早餐,她可能是覺得有點冷了,拽了一條薄毯子披在身上……沒有音樂,感覺就像一個真人秀節目。她瑣碎地幹著一個人的事情,偶爾發一會兒呆,間或也自言自語。當她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她給自己衝了杯速溶咖啡,然後斜躺在一個小沙發上。這時候,鏡頭拉近了,她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她仔細地充分地撫摸,充滿了細致的步驟,她輕微地呻吟著,聲音顫抖,像在哼唱著一首奇怪的歌。動作隨著情緒的升溫越來越快,我的身體也跟著燥熱起來,仿佛她的手正一下一下摩擦在我的身上……最後她閉上眼睛,停止了歌唱。她在沙發上躺了很久,似乎睡了一會兒。我在這靜靜的長鏡頭中感受著身體的奇妙變化,意識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慰。


她終於張開了眼睛,緩緩起身,又進了洗手間。鏡頭就空空地停在起居室,可以聽見洗手間裏有水聲,還有她唱歌的聲音飄出來,這是真正的歌唱,聲音寬厚,是個女中音,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


她重新回到鏡頭裏,容光煥發。她把化妝箱搬到榻榻米上,在小桌子上支好一枚小鏡子,開始化妝。她化了很長時間,每一根睫毛都仔細刷過,口紅反複塗了三遍,每塗一遍,就用紙輕輕擦掉一部分,直到滿意為止。然後她拉開櫃子,找衣服,穿衣服,穿了很長時間,因為搭配的問題,又把穿好的裙子脫掉,換上了另外一條。她總算打扮滿意了,戴上帽子,背上背包,在門口套上一雙長長的灰色靴子,出了門。我按了暫停鍵,我需要休息一下。


我在榻榻米上躺下,想著她剛才所做的一切,除了在小沙發上做的那件事,我都很熟悉。很顯然,她因為那件事快樂。那種快樂,原來一個人也可以得到。我試著重新做了一下,效果不太好,不過沒有關係,可以慢慢學習。這秘密的快樂令我驚喜異常。這是我到日本以來最暢快的一天。出國後,獨自離家的自由感持續了不到一周,就被無盡的孤獨吞噬,日複一日,我感覺自己就快死了。裏美的出現,讓我找到了一條隱秘的快樂路徑。我起身,繼續看碟,無論如何,我得先看完一遍。


我跟著裏美出了家門。


街上呈現出一派三月女兒節的氣氛。店鋪裏擺滿了各色宮裝人偶,有的攤子已經搭到了大街上。女兒節是日本人非常重視的節日,這一天,做父母的要祭祀人偶,來表達對女兒的美好祝願。宮裝人偶也成為父母送給女兒最好的禮物。裏美在人偶店鋪裏流連,開朗熱情地和別的母親聊天,談論自己的女兒,就像她真的存在一樣。然後她挑選人偶,跟售貨員講解著女兒的嗜好、喜歡的顏色、發型,不停地更換,把售貨員忙得夠嗆。最後,她終於如願以償,挑到一個滿意的,頻頻向售貨員鞠躬致謝,說女兒一定會喜歡這個美麗的人偶姑娘。


然後,她捧著人偶盒子,穿街過巷,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一路走回了家。


進了家門,裏美高聲喊著自己的女兒,把人偶送給了她。然後,她和女兒擁抱起來,還在玄關處轉了兩個圈,發出歡笑。做完了這些,她才脫鞋踩上榻榻米。


這天夜裏,裏美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人偶,被一個麵目模糊的女人捧在手裏,交給了一個梳著丸子頭穿著粉色和服的小女孩,女人喊著女孩的名字,裏美,喜不喜歡?


人偶流下淚來……


遇到裏美之後的那個女兒節,我為自己化了個濃妝,穿上提前一周就買好的精致套裙,戴上假的長卷發,學著裏美的樣子,去街上買了一個紅衣宮裝人偶。當售貨員滿麵微笑地問我,可否把女兒的名字寫在卡片上,參加他們在寺廟裏的一個祈福活動時,我高興地同意了。接過她遞過來的一隻綠色熒光筆,在一張小巧的橙色卡片上,端端正正寫上了阿敏兩個漢字。她看了一下,說,名字很特別呢,她今年幾歲了?我告訴她,才剛剛出生。


那隻人偶,被我裝在錦緞盒子裏,小心翼翼地帶回了中國,放在了白麗萍家我房間的櫃子裏,再也沒打開看過。
 


 


15
 


你是怎麽被掰彎的?我想起了楚楚曾經問的這個問題。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楚楚,你應該能聽到吧。我其實從來就不懂什麽叫掰彎。有一天,百無聊賴的我無意中進了拉拉酒吧。那個下午,一個客人都沒有。Marie站在吧台對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實在太像裏美了,我不知不覺被她吸引了過去……其實就這麽簡單。可惜Marie隻是Marie,她不是裏美。


現在,我終於可以和你分享裏美了,當你真正變成一個孤獨的人,才會理解我和裏美。當然,我不會讓你一直孤獨下去的,我太知道它的滋味了。如果不是我忘記了關浴缸的水龍頭,讓血水滲到了樓下去,兔子棉拖鞋就不會帶著保安和一群看熱鬧的閑人闖進來,大驚小怪地把我抬到醫院去……如果沒有這個疏忽的話,我早就過來陪你了。


 


最後一次見白麗萍的時候,她終於哭了。她的白發從頭皮深處露了出來,額頭和眼角出現深深的皺紋。原來不打玻尿酸,她是長這樣的。她今年多大年紀了?54歲?55歲?還是56歲?我從未料到,她會為我哭成這個樣子。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應該在上小學以前就去殺人。我看著她,沒有說出這句心裏話。我什麽都沒說。我也哭不出來,沒法配合她,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後來有點不耐煩,她哭的時間有點長。我想安安靜靜地去見楚楚,把楚楚永遠變成我一個人的,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一點都不後悔。在那個世界裏,我將再也不孤獨了。


你還有什麽話想跟媽媽說嗎?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我忽然想起了櫃子裏的那個人偶,按照日本人的想法,那個小人兒就是我的替身,可以替我抵擋災難。但現在走的是我,留下來的卻是她。我有點想跟白麗萍說,如果你在整理我的遺物時發現了她,最好不要和別的東西一起扔掉,你就當她是我好了,她比我漂亮一萬倍,看樣子也很乖,穿上那條你看中的裙子,走在你身邊,一定會令你驕傲。但是我沒有說,這種話,太讓人難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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