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控股、沒任職,卻能操盤退市與重組,兩個上市公司倒下,她卻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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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付琪森 編輯 | 吾人
來源 |元素elements
(ID:rzelements)
2025年6月,一家老牌A股公司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ST工智,曾經喊出“機器人全產業鏈”的口號,終於在6月20日跌入退市整理期,股價不足1元,掛單無人接盤,成了“工智退”。半個月後,它將正式從交易所名單中消失。而它的“姐妹公司”天喻信息,也在退市邊緣掩耳盜鈴,於2025年4月戴上了“*ST”的帽子。
兩個行業毫不相幹的上市公司,一個主炒工業機器人,一個宣傳數字教育,卻像複製粘貼般上演著同一出戲。一場又一場資本迷霧背後,操盤者卻是同一人——艾迪。
她入場時,哈工智能估值約108億元,如今僅剩11億;天喻信息她接手子公司時市值為64.6億元,如今也跌破18億。兩家公司累計蒸發市值超140億元。她從未名列實控人,卻主導了市值的雪崩式下跌,隻留下兩座空殼和一地資本廢墟。
更諷刺的是,艾迪的一通操作之後,這一切沒有違法:交易結構合規,公告流程完整,連董事會的變動也都有章可循。她隻是充分利用了規則中的“留白”,在合規和責任之間搭建起一座掏空的通道,把上市公司當作套現機器,把散戶當作最後的接盤人。
聯創永宣的金字招牌
怎麽變成股東噩夢的開始
在中國創投最風光的那十年,聯創永宣曾與紅杉、高瓴並列,被稱為“南沈北馮”的代表機構,押中過暴風科技、蔚來、寧德時代,風頭一時無兩。創始人馮濤也被《福布斯》評為“中國十大最佳投資人”,一度被視為懂產業、懂資本的複合型角色。
但到了2015年,這塊金字招牌逐漸褪色。一級市場項目進入回收期,IPO通道受限,聯創的打法開始轉向平台化:不再押產業賽道,而是押結構溢價;不再陪跑成長,而是操盤退出。
這時,一個此前鮮有人知的操盤手浮出水麵——艾迪。她不是合夥人,也不主導項目,卻在電視節目上混得風生水起。靠著一手信托嵌套、表決權協議、資金閉環的“資本三板斧”,迅速成為聯創“二級資本板塊”的實際主導者。
她不看技術,也不講產業,隻擅長三件事:用最少的資金撬動控股權、用複雜結構穿透控製鏈、再用概念與估值包裝資產,講出一個能在資本市場變現的新故事。
2016年,“借殼退出”成為主流,殼價飛漲。聯創旗下無錫聯創以32.4億元接下喬徽手中的友利控股,改名“哈工智能”,號稱切入工業4.0,好乘國家政策的東風。表麵看是產業轉型,實則是經典的高杠杆控殼操作——25億元來自信托融資,股份交割後全額質押,控製權通過艾迪名下有限合夥結構轉移,馮濤與聯創本體隱身幕後。
從這刻起,聯創永宣的角色變了:它不再是產業投資人,而成了殼市操盤手。其操作路徑逐漸標準化:
先通過結構融資控股,再靠董事會重組取得實控,隨後注入高估值資產製造“新故事”,最終通過估值上升和定增退出。
“艾迪模式”快速複製到天喻信息、天津福臻、博實股份、同喻數智……每一步看似合規,卻指向同一目標:加速估值提取,快速完成變現。
艾迪的核心能力,不在於建設企業,而在於如何用製度邊界中的灰色空間做出一套可講的資本敘事。她做得快,走得巧,卻從未留下任何能站穩市場的資產。
那些曾押注聯創的股東,以為等來的是下一個寧德時代,最後卻隻能麵對一個個披星戴帽的退市警告。
哈工智能:
一場“資本造富夢”的全麵潰敗
艾迪的第一場實戰,選在了殼資源充沛、故事空間足夠大的哈工智能。
2016年,聯創永宣通過旗下平台無錫聯創,以32.4億元的總對價收購了友利控股的控股權,公司隨後改名“哈工智能”,定位也從塑料製品轉為“工業4.0+智能製造”。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換皮”計劃:用科技概念掩蓋資金結構,用估值講故事掩蓋基本麵。
但這筆看似風光的並購案,實際是信托加杠杆堆起來的。聯創僅投入極少的自有資金,其餘幾乎全靠通道融資,股份交割後第一時間質押,毫無緩衝空間。而控製權,則通過多重合夥與委托結構,悄然落入艾迪實際掌控。
艾迪沒有擔任任何公司職務,也沒有出現在控製人名單上,但董事會早已重組,實權人物都來自她的班底。她的第一步,是徹底排擠原管理層,第二步,是火速推進並購:收購天津福臻、進軍工業機器人、打造“智能製造平台”——故事迅速拉滿,股價一度翻番。
但她並沒有給這家公司真正的業務注入,而是繼續通過“項目包裝+估值拉升”的路徑,做出一份能撐場麵的市值報表。2018年起,哈工智能開始集中並購機器人、物流、汽車裝備等標的,交易總金額超過20億元,多數為對賭式結構,但幾乎無一兌現承諾。對賭失敗後,公司不再追償,而是將商譽直接“砍賬”,截至2021年累計高達16億元,占淨資產的半壁江山。
與此同時,流動性全麵惡化。三年內經營性現金流持續為負,財報中出現大量“賬上有錢卻付不出賬”的奇怪描述,外部資金無法回流,內部管理層形同虛設。
真正的致命點出現在2021年,艾迪控製下的創捷係公司向哈工智能出售設備,卻拒絕提供任何財務報表,理由是“涉及商業機密”。審計機構天衡會計師事務所在2022年年報中直接出具“無法表示意見”意見,指出“未能取得必要財務憑證”,交易真實性嚴重存疑。這是“合法操盤”麵具開始脫落的第一道裂口。
更嚴重的問題,是信披的失真與製度的失守:子公司數據對不上、收購對象資金流不明、重組協議變動不斷,整個公司陷入“內控癱瘓”狀態。但因為控股結構仍踩在合規邊緣,監管雖發函追問多次,卻始終未能精準識別幕後操盤人,艾迪繼續隱身操作,未受一紙正式處分。
2023年起,公司連續三年扣非淨利潤為負,觸發強製退市紅線。2025年6月,哈工智能進入退市整理期,7月10日摘牌。三年時間,市值蒸發超80%,商譽成了廢紙,債務無人兜底,留下一地雞毛。
而艾迪,雖然名義上“未控股未任職”,但其通過關聯方實際抽走的資金已難以追溯。據已公開裁判文書,她控製的有限合夥平台已在上海、深圳多地陷入訴訟,累計未清償債務超過1.5億元,被列入“限製高消費人員”。
如果說這場遊戲最初還有一點“產業整合”的樣子,那在後期就是徹底的“套現邏輯”:靠概念漲估值,靠估值做並購,靠並購生成商譽,靠信托資金變現,一整套模型下來,沒有任何環節落到長期經營層麵。唯一“兌現”的,是那些中介費、融資差價與賬麵套利。
而艾迪,並未就此退場。就在哈工公告退市前,她已悄然在天喻信息登場,開始複刻第二套劇本。
天喻信息:複刻劇本的失敗續集
哈工智能之後,艾迪把“結構控盤”這套玩法原樣複製到了天喻信息,隻是更加隱蔽。
2021年底,天喻信息將旗下核心資產——武漢天喻軟件51%股權,以2.56億元賣給一家名為“武漢同喻數智”的公司。彼時沒人注意,買方實控人正是此前哈工案中的“隱身人”——艾迪。
這一次,她不再買殼控盤,而是繞過上市公司主體,從子公司下手,通過收購關鍵資產+董事會重組+章程修改,實現對上市公司“影子控股”。
交易完成後,問題迅速暴露。天喻營收波動,應收暴增,淨資產持續下滑,到2023年已被ST處理。最關鍵的一點是:這家已“出售”的子公司武漢天喻軟件,仍是公司營收主要來源,但卻不再並表。
2023年,天喻信息試圖追討5.4億應收款,對方卻拒絕配合審計。公告原文寫得直白:“武漢同喻未能配合提供子公司完整銀行流水及客戶回函。”
這已是她的慣用手法。在哈工時期,創捷、俊東等她控製的關聯方同樣拒絕披露財務報表,理由如出一轍:“涉及商業機密”。結果是,3.2億采購款無法核實,審計所所出具“無法表示意見”審計報告,明確指出無法獲取原始憑證。
在天喻信息,她甚至沒控股,隻控了子公司,卻通過章程修改將重大事項的表決門檻從高票改為簡單多數,再將董事會重組為以聯創背景人士為主。2022年起,董事會新增成員中多人與聯創平台存在交集,在資產交易、重組議案中形成事實上的操盤鏈條。
最終名義上的實控人閆春雨因涉嫌挪用資金被立案,她卻在幕後安然無恙。隨後劇情急轉直下:營收造假質疑、內幕交易調查、年報被出具“保留意見”、審計底稿缺失……但艾迪從未在公開文件中露麵。
她既不是董事,也不是高管,甚至不持股5%以上。所有運作,都發生在“交易對手方”的名義下。監管七次問詢,最終隻能“建議公司敦促交易對方配合”,無法追責。
她從未在公開文件中以控股股東身份出現,因此無需承擔法定信息披露義務;她通過對子公司的控製,在不持有母公司股份的前提下,通過修改章程和改組董事會,實際掌控了上市公司的決策層;她主導的交易對手方拒絕提供審計所需的銀行流水和客戶函證,導致年報被出具“無法表示意見”;而資金路徑則通過信托產品、有限合夥企業和協議安排層層嵌套,形成完整的信息斷點。這些操作在現行公司法與信披規則下雖無明確違法,但足以令監管和審計失效,形成事實上的“黑箱運作”結構。
(來源:巨潮資訊)
在哈工,她用PPT講故事;在天喻,她連故事都省了,直接用結構製造一個不受審計、不受問責、不可穿透的控製係統。
最終的結果,是2025年公司仍未完成重組,主業虧損,子公司對賬困難,董事會反複換人,退市預警拉響。而艾迪,依舊未在任何一紙公告中現身,卻依然掌握公司議程。
兩家公司,一套邏輯。很難說她失敗了,不如說精準完成了目的——把上市公司變成一台資本提取的機器,留下賬爛、責任不明的空殼,讓散戶在合法程序中,失血而亡。
她並不高明:
脫離平台後的操盤幻覺
從表麵看,艾迪手握多個項目,操盤過哈工智能和天喻信息,似乎是個技術嫻熟、路徑清晰的“資本高手”。但當你撕下“結構設計”的外殼,會發現:她其實並沒有真正做成過一家企業,也沒有留下任何具備持續盈利能力的資產。
她不會投產業、不會做戰略、不會陪伴企業成長。她擅長的,不過是講故事和設計結構。
這種人,資本市場裏其實並不少。
回溯A股曆史,曾有無數“操盤者”靠結構撬動公司控製權——比如2003年“德隆係”,通過一層層投資平台控製若幹上市公司,最終因債務鏈條斷裂而崩盤;2010年前後,ST炎黃等“殼公司玩家”通過委托投票權或協議轉讓控盤,再高價轉手;而2014年之後興起的新三板“市值管理團夥”,更是靠“講科技”“講大灣區”“講教育信息化”把估值從幾億吹到幾十億,最終爛尾收場。
艾迪的特別之處,是她用一套“合法外衣”掩蓋了極致的脫實向虛。她從不真正控股,從不真正出資,也從不真正承擔責任。她做的,隻是通過“有限合夥+表決權協議+結構化融資”的組合,讓人誤以為她有能力控製公司、引入資源、推動轉型。實際上,她做不到——她隻是一個執行得還算利索的“結構操盤者”。
聯創永宣當年的光環,曾給她提供過資源、融資、信任的跳板。沒有這個平台,她的交易根本不會被人接、不會有地方政府背書、不會有信托資金願意配套。她掌握的,不是價值創造的本事,而是資源對接與規則打補丁的經驗。
所以當她脫離聯創之後,問題也迅速暴露。
她轉型的標的多為高估值、低變現能力的“故事資產”,如福臻智能這種靠對賭撐住估值的高端製造包裝體;她募資渠道枯竭,隻能依靠地方政府引導基金或信托產品;她的人脈體係是“內部協同型”,缺乏在一級市場之外獨立起盤的能力。結果就是:標的全軍覆沒,結構頻繁斷裂,債務集中爆發,最終連最基本的財務報表都無法提供。
如果她真的有能力,為什麽沒有一個項目實現上市退出?沒有一筆投資實現穩定回報?她做成的每一樁交易,都是以一地雞毛收場?
說白了,她的成功是時代的殘影,是製度縫隙中孵化出來的一種角色——如同曆史上的無數“結構投機者”:他們借助合規的流程講非合規的故事,用權謀手段控製看似合法的資源流轉鏈,但一旦失去平台加持和市場縱容,就暴露得幹幹淨淨。
艾迪的幻覺,不隻屬於她個人,而是屬於過去十年中國資本市場裏曾大行其道的一類人。他們在“監管不到”的縫隙裏快速移動,在“信息不對稱”的灰區裏反複套利。他們不是罪犯,但也絕非建設者。他們擅長製造交易,卻從未創造價值。
現在,市場清醒了,監管盯緊了,而她,也終於到了靠自己站立的時候。
結果如何,我們已經看到了。
結語:她沒退場,劇本還在演
哈工智能退市,天喻信息命懸一線,聯創永宣的產業光環也早已褪色。但艾迪並未真正退場。
截至2025年7月,盡管她已被列入限製高消費名單,她仍實控“深圳創捷”“武漢同喻”等多家公司,背後牽連至少6支有限合夥基金仍在運作。
更關鍵的是,那套她曾反複使用的資本結構工具鏈——信托嵌套、協議控股、估值置換、非標審計、責任隔離——至今在監管製度中並無實質性封堵。她的路徑還在,劇本未停。
艾迪隻是一個操盤者的名字,但她背後代表的是一種“合規套利”的市場邏輯——講製度聽得懂的話,做市場看不透的事,踩在規則的邊緣,反複壓榨信息不對稱的紅利。這種邏輯不消失,市場就總會有新“艾迪”登場,舊故事也終將以新封麵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