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來源: 馬振魁 2021-01-02 14:18: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778 bytes)

房子 摘自《公社兒女》  

莊稼院的男孩過了十六歲,如果家庭還算富裕,就有媒人來提親。莊稼人收入不多,有點錢也藏在炕席底下,嘰哩旮旯裏。沒哪個莊稼人覺得越窮越光榮,不過大家都困難,你比別人過得好,就招人嫉恨。村裏人所認得的富裕,就看你有沒有房子。房子不能藏,蓋房子很費錢。莊稼人蓋房子有點講究,不太富裕也真蓋不起房。蓋房子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是上進的莊稼人一輩子的追求與夢想。爺爺輩時栽的槐樹,孫子輩才用得上,大多數人家蓋房還是得買木料。除了木料,還要預備磚坯石料。所有這些雜七碎八的加在一起,蓋三間正房的總花費要三千塊人民幣。最好的年份一個全勞力每天十分工值四毛錢,一年可得一百四十六元。婦女最多每天八分半工,加上小孩打零工或養豬積肥又可算一個全勞力。一個五口之家全年口糧柴草花銷,需要扣除一個半整勞力所得。即使再精打細算,剩下那幾十元也難夠全年各項花銷。豐年如此,災年則要賣東賒西地度過去。真要蓋房的人家,都是今年買根檁條,明年添點石頭,後年積點椽子,年年再省下點口糧,十年二十年的工夫湊夠多一半的材料就可申請宅基地張羅蓋房了。申請宅基地一般都會得到批準,經濟不發達的農村,申請建房的人很少,申請建房的人都準備了很多年,確實需要建房。農村人口還在可控範圍,人均土地夠多。農村自然環境保護得很好,沒有受到現代社會工業文明的影響。一般申請人會得到四分家宅用地,宅基地一大部分要從自留地中扣除。房子一般是六米進深十米寬的正房,六十多平米的居住麵積。雖然自留地少了,但房前屋後的地由於得到更細心地照料,土地的產出卻更多更好,有能力申請建房還是很劃算的。

  建房先要打地基,挖一條一米深兩尺寬的回形地基溝,挖出的土用來墊高房屋基礎。然後用生產隊的牛車晚飯後從坨子地拉來一車車的沙子放入溝內。同家族及要好人家的小夥子們從坑裏挑來一擔擔水倒入沙中,小孩子及女人們用鐵鍬木棍插入沙中不停地搖晃,使水沙融合沙土最終沉積密實,上頭就可以蓋房了。從這時開始,房基地日夜不離人,以防有不對付的人下蠱。把一個什麽不吉利的東西,埋放在地基的某個方位,用來敗壞房主人家的風水。雖然隻是傳說,建房的人家寧信其有而加意防範。

  祖輩傳下的法子,大梁立柱之間用榫卯相接,十五根檁條也相互用榫卯相連,最後加木楔固定。先從兩根兩丈一尺長的大梁作起,大梁要有龍抬頭之勢,暗喻會有出人頭地的後代子孫。這樣的大梁最好是彎曲的,上上之梁應有三或五道彎,龍頭龍尾翹起中間凹下或凸上,呈龍騰之姿。這樣的梁作起來比較費工,木匠從龍身策麵用墨盒打出中線,以此為基準作出龍脊支撐的屋頂曲線。

  蓋房壘地基,地基用石頭堅固又抗潮濕。壘好地基,開始上梁,一般是上午,二十幾個人,或是東頭三爺或是西頭大哥,兩人有時分開同時為兩戶蓋房的人家上梁。依次上梁撐立柱搭檁條再撐立柱,最後用吊石斜杆穩住。木匠開始細調,東西南北,四麵八方,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一切滿意,最後用釘子木楔搞定。有人來叫吃午飯,高粱米飯,粉條燉肉,菠菜粉條,白薯幹酒,敞開肚子狠勁吃吧。飯後煙茶侍候,這時蓋房人家是不能減省的。再苦了自己,也要眾人滿意,留下個好名聲,還為兒子以後娶媳婦呐。  

  四麵的牆一米以下,外麵是石頭裏麵是青磚,中間灌滿泥漿碎磚頭。四麵的牆一米以上,外麵是磚或石塊或老屋頂的灰片,裏麵是土坯。前後牆的青磚要磨磚對縫,磚與磚之間用石灰膏粘連,青磚橫平豎直,細白的灰縫網絡其間。壘好四麵的牆,房頂還要抹上一層多年的炕坯土和成的泥。土坯經火日日熏烤,變了土性,和出的粘泥幹後極耐雨水衝刷。先將老炕坯砸碎,加水加麥桔和成泥,一鍬鍬傳上房頂。通常是地下的人把滿滿一鐵鍬泥,鍬頭朝上鍬把朝後甩上房。房上人看著鍬的來勢順手抓住鐵鍬把,然後交給下一個人把這鍬泥扣到房頂。這都是有力氣又眼明手快的小夥子們的活。地上的一大堆泥一會兒的工夫就都飛上了房頂,被均勻地在房土上麵抹上一寸半厚。稍硬些時,幾個人上房踩塌實,幹後這層泥頂可禁兩年風雨。沒錢的人家,隔年就要重新用炕坯土和泥上房頂。有點錢的人家,要到古冶拉來兩牛車鍋爐燒剩的爐灰渣,再到石門買上兩牛車生石灰。先用一車生石灰塊,一鍋鍋用水拌開,澆在灰渣上攪拌均勻,拌好後的熱灰渣堆在一起燜上。再把另一車生石灰塊,一鍋鍋用水拌開,過濾到一個事先挖好的方坑裏,蓋上席子。半個月後,方坑裏的水已濾掉,熟石灰呈細膩的膏狀。那堆灰渣也燜得差不多了,灰渣融合在一起。請來十幾個人,刨開灰渣,加水拌熟石灰,再一鍬鍬傳上房頂,均勻地攤開有四寸厚。上房踩踏出漿時,每人拿塊兩尺長,兩寸寬厚的木條,劈劈啪啪地拍打,響聲可傳數裏之外。半天之後,房頂已粗見平滑,再上一層熟石灰拌的細灰渣,薄薄勻勻地抹上一層,邊邊角角尤其要抹到。這時每人手裏一塊光石頭,就著那層細灰渣狠勁地磨。邊邊角角的細活全由“掌桌的”賀家二大伯或他指定的人來作,添添補補磨磨蹭蹭。完工時,“掌桌的”指揮著大家排成一行邊磨邊退,一座光滑錚亮有平緩坡度的屋頂告成了。

  這樣一座石灰渣屋頂,一輩子讓風雨不浸。暑天全家在上納涼,擺上幾根剛摘下的黃瓜或幾個西紅柿,躺在太陽餘溫未去的屋頂上,望著滿天的繁星,聽大人講那些遠古的舊事。夏收金黃黃的麥子,秋收紅燦燦的高粱,平滑滑的屋頂上攤開,上頭太陽暴曬,下頭灰頂熱烤,一天糧食就幹幹地入庫了。冬天圈上席子儲存烘熟的白薯,春天剩下風幹的膠皮糖樣的甜薯塊。幾十年老房子的灰頂仍然非常堅硬,翻蓋房子時拆下來敲打成塊壘成牆,外麵抹上一層熟石灰拌細沙,即輕又結實。

  蓋房子的石頭是從十五裏地外的九龍山采石場用牛車運回,但石頭不太好。要好的人家會走得遠點,到縣城附近的采石場去買。老牛車走得慢,買好石頭要半夜起身,上午趕到采石場,裝好石頭,也就中午了。緊趕慢趕晚飯後到家,卸了石頭吃完飯,又是半夜了。好石場也會買回壞石頭,壞石場也有好石頭,這大部分在趕牛車的人了。通常拉石頭要幾輛牛車,需從全村各隊用工分換車用。趕牛車的人也是搬石頭裝車的人,力氣大的或心眼厚道的會趁石場監工不注意時,挑揀大塊的石頭裝車。一車大塊石頭回家請石匠可以破出一車半好石頭。而一車小塊石頭倒是省了請石匠的錢,卻浪費了車腳工,裏外裏是賠了。

  買磚很方便,村裏有兩座磚窯,建在村北大渠南靠路東的土地上。磚窯還是從前單幹時村裏二河爹和其他幾家出錢出力合夥修建的,一般莊稼戶房都建不起,哪有餘錢建窯。圓五米高六米的窯筒子全用磚立砌,東南方向用立磚修條一人高兩米寬六米長的窯洞和窯筒子相連通。磚坯每年春秋少雨季節就地取土扣成。用來搭炕砌牆裏的土坯人人會扣,扣磚坯就是技術加力氣活了。坯場做的比打麥場還要平展堅實,脫坯的部分則平滑如鏡。就地取土,泥要用一大早上的工夫和好。和好的泥與和好的餃子麵有一比,細膩勻實軟硬適中。早飯後開始脫坯,先在坯場勻勻地灑上一層細沙。刮泥刀切下兩塊泥,分別摔在過了水沾了細沙後磚模子的兩個空裏,雙手按實後,再用細鐵絲做的弓子沿模子上口一刮,刮下的泥拋回泥堆。雙手端起磚模子直腰走到灑上細沙後的坯場,雙手快速反轉,將坯按序整齊倒扣在坯場上,雙手輕輕勻速提起,兩塊標準的磚坯就做好了。磚模子再過水沾沙,一樣的動作重複一遍,一上午脫出滿場的磚坯。吃過午飯,拿著磚模子,將磚坯上頭及四邊仔細拍打得有棱有角,晚飯前磚坯就可以上架風幹了。回家前看看天,估摸有雨的夜,拿席子草捆遮嚴蓋好。最怕的是前半夜好好的天氣,後半夜忽然來了雨。這時全家男女老少齊上坯場,拿席子抓草捆一通忙活。人淋得落湯雞般,隻要保住了磚坯就值了。這活太辛苦,工分給得高,還有點點現錢補貼。脫坯的活是莊稼人口邊上的四大累活之一,沒力氣的人幹不了,有力氣的笨人幹不好。

  除了燒磚用土坯,盤火炕也要用土坯,一般人家兩年盤一次。火炕盤得這麽勤,一是為了新炕容易燒熱,二是因為拆下來的炕坯除了可以砸碎和泥抹房頂還是上好的肥料。舊炕坯經過每日的燒烤非常硬,要用鐵鎬敲碎,灑上水堆在一起“悶”。“悶”到時候了,用鋤頭碾細,這土就可以用了。舊炕坯土適合做白薯的底肥,磷和鉀的含量高,生產隊免費給社員換新炕,用勞力和新土坯換社員的舊炕坯。有的人家會把火炕多燒上幾年,炕坯燒的時間越長,搗碎的炕坯土越“有勁”,做房土或白薯底肥更好,燒了多年的老炕坯土莊稼人都是為了自己家留著上房或種自留地用。

  火炕是莊稼人的最愛之一,“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凍,屋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人活著就得吃飯,吃飯就要燒火,秋天收獲了大量莊稼桔稈,冬天就不愁燒柴。吃飯燒水熱豬食,灶裏的火保證飲食的健康,剩下的那點餘熱也不浪費,熱煙從灶坑向炕洞裏一縷縷蔓延。炕洞搭得曲裏拐彎,煙在炕洞裏走完迷宮,消耗掉最後一點對人還有用的餘熱,才能從煙囪裏逃掉。人人都會搭炕,搭一鋪結實讓熱分布均勻又不倒煙的火炕就需要技巧。煙向上走,說得是炕洞從灶口到出煙口微微傾斜上升,煙道上麵要平滑無障礙,燒火灶不倒煙。食往下行,是指火炕炕沿比炕腳略高,躺在炕上頭要略高於腳,人才睡著舒服。笨人盤的炕,做飯倒煙睡覺不踏實,人們戲稱是省糧的炕。燒飯倒煙主婦受罪做的飯難吃,頭低腳高腸胃不安穩,吃了晚飯夜裏積食,吃不好睡不香人就得病。火炕是老人的最愛,辛勞了一輩子,老胳膊老腿老寒腰,隻有熱炕頭能減緩老人病痛,把骨頭裏的疲累與濕寒驅散。小孩子也喜歡熱炕頭,在外麵淘累了玩夠了被凍得留著鼻涕手腳發麻時,跑上家裏的熱炕頭聽媽媽在灶上忙活,真實地感覺著家的無比溫暖與幸福。客人來了被請上熱炕頭,喝熱水吃熱湯飯,敘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圈子的親戚,熱情熱炕讓親情比火還熱。冬日一天兩頓飯,全家人坐在熱炕上,當媽的把熱飯菜擺在炕桌上,一家人吃得熱氣騰騰。走出莊稼院有了出息的孩子,走得夠遠活得夠老,也不會忘掉冬天家裏那鋪火炕,那鋪火炕承載著父母的恩情家庭的溫馨。過年的時候,做的飯多花樣多,一鋪靠窗的火炕燒得燙屁股。糊了紙或裝了玻璃的窗戶上,剪紙襯著霜花,把莊稼人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合著外麵的冷風飛雪,紅紅火火地張揚。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加跟帖:

  • 標題:
  • 內容(可選項): [所見即所得|預覽模式] [HTML源代碼] [如何上傳圖片] [怎樣發視頻] [如何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