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論道

來源: 來罘 2020-03-20 17:01: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189 bytes)

經常聽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說教,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偽。下麵這個段子是一個典型。

小和尚問老和尚:“得道前,您做什麽?”。
老和尚:“砍柴擔水做飯”。
小和尚:“那得道後呢?”。
老和尚:“砍柴擔水做飯”。
小和尚:“那何謂得道?”。
老和尚:“得道前,砍柴時惦著挑水,挑水時惦著做飯;得道後砍柴即砍柴,擔水即擔水,做飯即做飯。”

其中的說教可以說是忘憂,可以說是色空,還可以說是平常心是道。聽上去似乎有道理,然而,從和尚的嘴裏說出來,總覺得有點問題。於是,我認真地思考了一番,下麵是理性思考的結果,沒有對佛不敬的意思。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09/26-1976/05/26)的存在主義哲學裏有一個重要概念叫“焦慮”(Angst),也有人譯作“煩”。它與日常語言裏的焦慮不同,不是“無休止的擔心與著急”的意思,而是一種罕見且微妙的情態,甚至是一種寧靜祥和的感受,自由的真我在這種情態下首次進入存在。換言之,焦慮是當自我首次將自身與世界區別開來,開始有自我意識時的一種基本情態。

在德語裏,Angst還有一層意思,即恐懼。海氏強調焦慮也不等同於恐懼。恐懼總是對某種確定東西的恐懼,當引發恐懼的這一對象被移除後,恐懼便會消失。焦慮則不然,它沒有特定對象,即便有所栺向也不確定,它是對作為整體的在世人生的焦慮。《莊子·齊物論》裏講,小恐惴惴,大恐縵縵。恐懼大致相當於莊子的小恐,焦慮則大致相當於莊子的大恐。焦慮是存在的一種基本情態,而情態是顯現人類存在的必要途徑,因而,焦慮有本體論意義,人人都有。

海德格爾的方法論來源是胡塞爾的現象學,其冗長繁瑣的討論是所謂現象學還原,即從日常語言與日常生活中的人出發,通過剝繭抽絲式的釋義,區分涵義的細微差別,撥開假象,讓真象顯現出來。

無獨有偶,分析哲學有一個分支叫日常語言學派,它提出哲學應該從研究日常語言的用法著手,其代表人物之一奧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 1911/03/26 - 1960/02/08),見右圖,以概念分析見長。概念分析要求從日常語言出發,著重從詞義方麵對與認識有關的詞匯進行分析,以澄清或排除哲學混亂。據說,奧斯汀在二戰期間為英國情報部門(MI6 軍情六處)工作,戰後,他最突出的哲學貢獻是言語行為理論,二者之間的聯係讓人浮想聯翩。

根據言語行為理論,說話者說話的同時是在實施某種行為,可能同時實施三種行為:言內行為,言外行為和言後行為。每種言語行為還有更多細微分類,種種具體分類解析的終極目的是,透過字麵意思,獲取言外之意。他的哲學分析方法甚至被稱為語言現象學方法。這很難讓人不產生疑問,二戰期間,奧斯汀的工作是不是主要與高級間諜打交道?

兩種現象學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從從常識出發,放到莊子的係統裏,這一點非常接近《齊物論》裏的“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在《朝三暮四》一文裏,我已經充分論證,其中“庸”的意思就是日常的道理,或百姓的常識。總之,日常語言或常識是哲學分析的有效起點。從常識出發進行現象學還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哲學分析方法。

在我看來,把莊子與海氏的概念結合起來,能更準確地描述在世人生的情態,條件是,惴惴小恐與縵縵大恐必須是連續統上兩個的點,兩點之間沒有絕對的分界點,而且還能互相轉化。舊時農民對旱情的焦慮很容易轉化為對生死的擔憂,一個萬念俱灰的人會因一個具體的俗因,如情人回心轉意,或財富從天而降,而又有了活下去的焦慮。

縵縵大恐,是對抽象的在世人生的焦慮,歸根結底,是對死的焦慮。惴惴小恐,是對具體的世俗生活的焦慮,而最根本的世俗焦慮在於衽席之上,飲食之間。僧人的存在形式是出家,講究的是,跳出三界①外,不在五行②中,歸根結底,是要斬斷塵緣。那末,出家人是否就因此而沒有焦慮呢? 運用從常識出發進行現象學還原的方法,從僧俗兩界的日常生活出發,對比一下其起居及基本生活方式,我們想要的答案就基本成形了。

僧俗皆人,每日皆需八小時睡眠。僧人的起居是準軍事化的,每日約有二小時吃喝拉撒。俗人的起居是家庭化的,需要自己做飯洗碗做家務,每日約有四小時吃喝拉撒。最重要的是,俗人要工作,每周五個工作日,每日八小時,總計四十小時。我們不妨把這些時間稱為生理需要時間,其餘為非生理需要時間。

如果把討論範圍縮小到每周的非生理需要時間,我們發現,僧人有九十八小時,俗人有四十四小時。俗人的時間不及僧人的一半,其中用於非俗務的時間還要減半。考慮到俗人把精力最充沛的時間用於工作,減半的時間還要額外另打折扣。

於是有,每日裏,僧人精力充沛,坐而論道,俗人忙著刨食,空閑下來,已然精力疲憊。在非生理需要時間裏,僧人主要從事佛亊,俗人主要從事俗務。俗務主要與惴惴小恐有關,直接,具體,當下,以食色為大。佛亊主要與縵縵大恐有關,間接,抽象,遙遠,以生死為大。

俗人無人供養,必須親為稻梁謀,所以,俗人砍柴時惦著挑水,挑水時惦著做飯,晴天防雨天,好年防荒年,這是由其存在方式決定的。僧人有人供養,不必為稻梁謀,糧食沒有了,自有施主送來,僧人自然沒有最根本性的擔憂,所以,其得道之談也是由其存在方式決定的。

俗人有七情六欲,並且擔負傳宗接代的自然使命。在現代人的惴惴小恐中,情感,婚姻,家庭所占的份量遠在生計之上,也屬於根本性的焦慮。僧人是出家人,色為十戒③之一,因此基本上沒有這一層焦慮。之所以說“基本上”,是因為色之慮是自然傾向,連齊根斷的太監都無法徹底去除,留著俗根的僧人自然是無法徹底免俗,否則色戒不會在十戒之中位列第三。在這一意義上,出家與淨身一樣,都是反自然的,或稱逆天。

對於色,僧俗兩界的理解不盡相同,在僧界,色指物質,在俗界,色指男女。上麵所說的色是俗人的色,大概相當於僧人的欲樂。關於色之慮,僧俗兩界所慮的側重也不同,俗界慮的是如何宣泄,僧界慮的是如何壓抑。無論如何,色戒為僧人去除了情感,婚姻,家庭方麵的焦慮。解除了兩項根本性的世俗焦慮,僧人基本上可以靜下心來,隻考慮形而上的東西了,這就進入了縵縵大恐的範圍。

為解決縵縵大恐的問題,俗人創造出養生,存在,長壽,善終等概念,僧人創造出超渡,輪回,轉世,涅槃等概念。對於俗人來說,當自己的那組概念不足以解決問題的時候,他們會借助於僧人的概念。當然,首先是僧人主動向他們兜售的。佛教傳入中土後,人們曾幾度對佛教產生極端的狂熱,細究起來,多出現在戰亂年代。

烽煙起於邊關,生死迫在眼前,人生的不確定性從潛意識或前意識裏快速大量湧入意識。趨死之在(Sein-zum-Tode),作為在世上走一遭的過程,退隱於前意識或潛意識,作為指向生理死亡的趨勢,走到意識的前台。縵縵大恐壓倒惴惴小恐,成為在世人生的主要焦慮。人們對佛教的狂熱,有生活優裕時的無病呻吟,但更多的是對生死無定的當下焦慮。

如果當下焦慮得不到舒解,俗人花在縵縵大恐上的時間會越來越多,非生理需要時間不夠了,就會擠占其它時間。當謀稻梁的時間被徹底擠占的時候,俗人就變成僧人了。在這一意義上,僧人是生存資源的純消耗者。當他們的數量達到臨界點,即對生存資源的消耗與給俗人帶來的精神慰籍不成比例的時候,社會就會出現反彈。

中國曆史上很有幾個朝代,尤其是,從南北朝到五代十國時期,國家領導人帶頭信佛,以準國家力量扶持佛教。幾個著名的石窟大佛都是那時期的產物。有道是,物極必反。中國曆史上有“三武滅佛”之說,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三個諡號或廟號都帶有武字的君王打擊佛教的事件。如果加上後周世宗柴榮的滅佛,應該說有“三武一宗滅佛”。

他們為什麽要滅佛? 佛教的過度發展,給寺廟和僧人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寺廟享有田地,不輸課稅,僧人享有奴婢,免除賦役。佛教的各種特權造成社會財富向佛寺高度集中,唐朝後期曾有這樣的說法,“十分天下財,而佛有七八”。如今人們在讚美敦煌石窟精妙絕倫的藝術時,有多少人能靜下心來細想,那得耗費多少民脂民膏啊!

在生存資源匱乏的古代,佛寺聚斂大量財富,影響國庫歲入,大量僧人不事生產,影響經濟發展。趕上戰爭年代,僧人不用吃糧當兵,這本身已經限製了兵源,這一特權又誘使更多壯丁出家,使得兵源不足雪上加霜。更糟的是,部分僧人不守戒律,霸占田產,魚肉百姓,這又積累下大量社會矛盾。凡此種種,最終引起世俗統治階層的強烈不滿,他們決定通過政治手段加以解決,其結果就是所謂三武一宗滅佛。

如今,佛教雖然衰落了,但僧人仍然不事生產不納課稅,不僅如此,居然還有行政級別。聽說過處級和尚嗎?從俗人的角度看,僧人論道屬於不嫌腰疼的人站著說話。僧人之間互相鼓勵,增強信心,倒也罷了。不明就裏的俗人把僧人的言語當作至理名言,用以勸戒自己的同類,怎麽聽都象1970年代赤腳醫生的笑話,肚子疼擦二百二。

當然,不為生計操勞者除外。考查一下大師級的人物,不難發現其中不少人都有以下特征。天資過人而不乏勤奮,興趣廣泛但精力專注,這使他們有了成為偉人的先天條件。參透人生而境界高遠,福禍生死,淡然處之,這使得他們在縵縵大恐問題上具有僧人的境界。家境優裕而生活簡約,油鹽柴米,悠然有之,這使得他們在惴惴小恐問題上擁有僧人的時間和精力。當然,他們還必須趕上好時候,幾種因素合在一起成就了大師。

世上眾生芸芸,大師寥若燦星,究其原因,合幾種因素為一體的人太少了。

1980年代,神州大地上興起氣功熱。某大師在我家附近開班教功,我參加了初級班。印象中,初級班主要是室內授課,室外練搖脖子,原地轉體等幾個動作。在大師的催眠下,很多人都能讓自己轉個不停,我也不例外,於是大家都對大師佩服得五體投地,順利完成初級班,進入中級班。

在中級班的課堂上,大師言稱,煉本功最佳時間是每日寅時④,最佳地點是鬆下,最佳朝向是麵東。我掐指一算,寅時是淩晨三點到五點,這個鍾點起來練功,而且還要求站在鬆下,麵朝東方,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這不是和尚的勾當嗎?

那時,我是一個靠寫文章評職稱以換取生活資料的俗人。看書寫東西主要靠晚上熬夜,而我的睡眠一直不好,睡覺主要靠後半夜。把最佳睡眠時間用於練功,這不是壞我的生意嗎? 僧人有人供養,不必為稻梁謀,可我是個俗人,一個已婚的俗男人。婚後,三方家長不約而同地告誡我,男人以養家糊口為第一要務。家長的訓誡讓我開了天目,一個大俗男人,可不敢幹和尚的勾當。於是,我下決心退出那個氣功班,連同整個氣功。

若幹年後,聽說那個功連同幾個有名的功種被政府悉數取締。不服者眾,紛紛跑到國外,經常聚眾抗議,遊行,練功,宣傳,統稱“搞亊”。每當他們塞過來宣傳材料或演出廣告的時候,我心裏總不免有一絲同情,同時又覺得,滅佛之亊在曆史上又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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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界,指的是欲界、色界、無色界。在佛教用語裏,欲指欲樂,色指物質。欲界由物質主導,以追求欲樂為主,故我們這個世界是欲界。天上有色界,生於此界者,仍有色身,但無欲樂,故色界天眾生無男女之分。再高一層就是無色界,即超越物質的世界。

② 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一般的稱之為五行。按佛教的理解,金木水火土都屬於物質世界的一種表現,不在五行中就是脫離物質世界了。

③ 十戒,第一,不殺生;第二,不偷盜;第三,不邪淫;第四,不妄語;第五,不飲酒;第六,不著華曼;第七,不歌舞觀聽;第八,不坐高廣大床;第九,不非時食;第十,不手捉金銀寶物

④ 時辰,時間從前一天的23點開始,每個時辰兩個小時。子時 23:00 - 00:59,醜時 1:00 - 2:59,寅時 3:00 - 4:59,卯時 5:00 - 6:59,辰時 7:00 - 8:59,巳時 9:00 - 10:59,午時 11:00 - 12:59,未時 13:00 - 14:59,申時 15:00 - 16:59,酉時 17:00 - 18:59,戌時 19:00 - 20:59,亥時 21:00 -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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