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抱柱

《莊子·盜蹠》篇裏有一個故事，叫尾生抱柱。大意是，一個男子叫尾生，是個一根筋，與女子相約在橋下見麵。尾生按時赴約，女子因故未到，尾生一直等著。後來，山洪下來了，河水暴漲，尾生依然不肯離去，最後，抱著橋樁被水淹死。

關於這個故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年輕女性多為尾生的執著所感動，恨不能也讓自已的男朋友被水淹了，但別淹死。年輕男性多為尾生的一根筋感到不值。應約接頭的地下黨人則感情複雜，既讚美尾生同誌的可靠，又抱憾革命的損失。

電影《集結號》裏的穀子地就更加感慨萬千。上級命令，聽不到集結號就是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能撤。穀子地的耳朵被炮彈震聾了，聽不到號聲。手下的弟兄希望給九連留個種，有的說聽到了，有的說沒聽到，差點釀成火併。最後，穀子地抱著尾生抱柱的信念，決定不撤，結果，全連打光了，自已被俘了。

令他混身長嘴也說不清楚的是，一個堂堂共軍連長與兵敗的國軍俘虜混到了一堆。更讓他氣餒的是，手下敗將居然敢拐著川腔嘲弄他，那些坦克也是你炸的? 而他毫無辦法。最讓他想不通的是，手下47個弟兄被當成失蹤處理，相當於死了白死。與此相比，威虎山上小爐匠的那點委屈不算什麽，充其量隻是個人委屈。

往壞裏說，因為穀子地一個人要抱柱，47個弟兄跟著陪上性命。但那的確是職業軍人應有的操守，而那部片子顯然是在讚美穀子地的尾生抱柱精神。在此之前，我曾嘲笑過尾生的一根筋，看完集結號，我恍惚了，尾生到底該不該抱柱？

政治正確的答案是，這件事應該辯證地看，該抱的時候就抱，不該抱的時候不抱。這個答案邏輯上非常嚴謹，聽上去非常哲學，然而，問題的關健是，什麽時候該抱，什麽時候不該抱，定義不出這個度，等於什麽也沒說。

我們的文化裏充斥著這種貌似辯證法的廢話。“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什麽時候該出手？我們常見到的是，小人喜歡先下手為強，君子總是被逼到了牆角才出手。“到了那裏，長點眼色，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亂說。”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不懂得個中奧秘的人，你即便磨破嘴皮子，不該說的他還是會說，今兒個我可啥話也沒說，日後你孩子死了可別怨我。“我把孩子交給你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什麽時候該打？什麽時候該罵？其實，說者與聽者的標準並不一致。在說者認為不該打的時候，聽者狠打一頓看，輕則找聽者谘詢，重則興師問罪。

道家對尾生抱柱是持否定態度的。莊子列舉了六個重名而輕死不尊重生命的人，尾生隻是其中之一。這六個人是，伯夷，叔齊，鮑焦，申徒狄，介子推，尾生。①在儒家眼裏，六人之死重於泰山，而在道家眼裏，他們無異於碎屍的野狗，飄流的死豬，不足為道。道家絮絮叨叨，講了那麽多道理，歸根結諦，其實就是四個字，順其自然。那些貌似辯證法的廢話背後隱含的其實也是這四個字。

什麽叫自然？不是你我說了算，而是它說了算。它是誰？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會遊泳的人不會被水淹死，醫生敲膝腿會彈，異物近眼眼必眨。這些都是本能的反應，各器官有自已的反應機製，在道家的話語係統裏，叫做天。什麽時候做出反應，它自已說了算。自己說了算，故曰，自然。當然，理性會對本能產生一定的影響，甚至完全履蓋本能，在道家的話語係統裏，叫做人。道家強調，勿以人滅天。這與順其自然是一個意思，換成現代日常語言，亦即，別太委屈自己，該出手時就出手。

繞了一圏，又回到廢話。什麽時候該出手? 武功高手講究後發製人，那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信心在關鍵時刻能夠反製對手。為了表現武德及風度，他們自然傾向於後發。市井小人講究先下手為強，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功夫卻想占便宜，自然是要先下手，因為後下手會遭殃。普羅大眾多是憑感覺辦事，有血性的，血衝腦門，揮拳便上。沒血性的，被打得抱頭鼠竄也不會還手。更多人則是屬兔子，被逼極了也會咬人。至於什麽時候急，人與人不同，平日說不清，到了時候，它自然會現出真身。

作為各器官總體的人，也有自已的反應機製，求生便是其中之一。河水突然暴漲，人的本能反應是求生，逃離了便能活著。如果順其自然的話，尾生應該逃離，然而，尾生沒有逃離，而是抱柱而死。這就違背了自然，相約的女子會為之感動，天道卻不以為然。這就是為什麽莊子不看好六人之死。

由此推斷，在道家眼裏，眾女性對尾生抱柱的讚賞應該屬於婦人之殘忍，不足為道。從理性上講，我也覺得不足為道，可令人氣短的是，自已一邊嘲弄尾生的憨傻，一邊卻做下抱柱之事。那是在上班的通勤火車上發生的事。

有那麽一段時間，一個美女總跟我前後挨著坐。久之，形成心理定式，每天上車必定找那個座位。後來，美女不搭那趟車了，我卻癡心不改，依舊找那個座位。細想一下，我不由得自嘲，這不是活脫脫一個現代尾生嗎？我不曾產生過任何邪念，即使美女回來，我與美女之間也絕對不會發生任何事情，減少一點旅程的枯躁而已。這其實是人性的一部分，因此，我有各種理由原諒自已，但就是不敢跟太太講，否則肯定會自取其辱。

嘲也嘲了，瞞也瞞了，每天乘車我還是去找那個座位。有幾次我認真自責，能不能有點出息？可轉念又一想，抱柱就抱柱，誰還沒有點私心雜念。如今不興靈魂深處暴發革命了，我不說，誰也不知道。糟糕，寫了，白紙黑字，比說還糟，寫就寫了吧，該寫就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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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莊子·盜蹠》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