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鋼琴聲

來源: 2019-12-12 12:27:4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844 bytes)

靜夜鋼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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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布裏斯班門診時,晚上門診一結束,我立刻就開始準備晚飯。晚飯很簡單,從院子裏摘些新鮮蔬菜,木耳菜,紅薯苗,茄子,或者苦瓜。苦瓜通常很嫩,翠綠的顏色,可惜後來有一次Helen外出,我又總忘記給菜澆水,那顆苦瓜就幹死了。很可惜。沒有想到苦瓜竟然是這樣嬌貴的植物。偶爾還會從超市買幾個西紅柿。菜洗淨後,切切或者連切也不需要,隻要摘摘葉子,然後扔進燒熱的油中素炒一下,有時更省事,用開水一涮,撈出來撒上鹽、味精、香油,打開一小盒魚罐頭,主食是白米飯,還可以配上一點辣椒醬。味道好極了,並且還很健康。如果中午Helen做的飯有剩下,我就連做都不用做,微波一下便可以了。吃完飯,收拾好餐廳,我洗幹淨手就關掉燈重新坐回到餐桌前,Helen家的這張餐桌很大,長長的,我坐在它前麵時總會想到聖餐的場麵。而這時,我已經把長長的餐桌收拾得空無一物,開始一個人在黑暗裏聽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我聽音樂和看書一樣,隻要找到喜歡的,反反複複的聽,反反複複的看,不喜歡的就很少去碰了。比如,我已經不再聽肖邦了,即便是裏赫特彈奏的,也不聽。而現在我的小音箱裏放的正是DECCA發行的裏赫特晚年彈奏貝多芬最後三首奏鳴曲的現場錄音。這個版本評論中很少提到,但是在我收藏的20多個貝多芬最後三首奏鳴曲的錄音裏,我最喜歡的這卻正是這個版本。百聽不厭。說到裏赫特,我又想如果在餐桌上在我的麵前不遠的地方點上一支蠟燭就更美妙了。不過,不要要求太高,更不要不斷的提出要求,那樣你的生活就會慢慢變成了另一種生活,而通常最後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具有了一絲荒誕的意味。比如,點上一支蠟燭很好,但最好還要插在一個古老的燭台上,燭台要是青銅或者銀質的。那麽如果再像裏爾克那樣住在一座玫瑰花園的古堡裏就更妙了,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睡袍。於是,在夜晚我又睡不著覺啦,輾轉反側,思緒紛繁。後來我煩躁的轉動身體,使勁搖晃起手中的一個銅鈴鐺,臥室的大門馬上打開了,應聲走進來一個頭戴銀灰色假發手持純銀燭台的大個子。我扔下鈴鐺,把雙手放在胸前雪白的絲絨被上,和藹地對他說:親愛的哥德堡,為我彈上一首我們的變奏曲吧。然後,我又突然舉起了戴著長方形鴿子蛋鑽戒的右手停在空中:等一等,我親愛的朋友。今夜讓我們聽一聽貝多芬吧。可是,是Andante molto cantabile ed espressivo還是adagio molto semplice e cantabile呢?這可真是個難題啊。我躺在足足有五米寬的大床上,周圍堆滿了水果,歎了口氣,把手又放回胸前。於是那個大個子也愁眉苦臉地說:是啊,是啊,公爵大人。It’s all about love or leave。在貝多芬的音樂中,我最喜歡的就是op.109op.111。前者是對愛情的回憶,後者是對世界的告別。對我而言,貝多芬的音樂始於歡樂頌,終於op.111C minoran end without any return。我擦擦濕潤的眼角。在這首奏鳴曲最後樂章開始前,貝多芬寫下:小詠歎調:非常緩慢的單純無裝飾音但如歌的柔板。它就是那樣的,很單純,但又非常複雜,緩慢的,沒有裝飾音但如歌唱般的柔板。音樂的最後終於變得有些戀戀不舍,似乎不願結束,但沒有一絲柔弱,也沒有一絲哀傷,隻有優美,He will not return never ever,曾經有一陣激動,我又擦擦通紅的眼睛,最後結束在一段有如呼吸停止般的音符裏,一個很輕的升c,消失了。我歎口氣揮揮手,大個子轉身走出屋子關上了房門。在這樣的日子裏,我於是一次次在夜晚,晚飯後關上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裏一張長長的空桌子前反複聆聽op.111,一次次的ending without any return,隨著音響裏那呼吸和心跳的停止而停止在寂靜的夜裏,仿佛又一個我又一次跟隨著那個最後的升c穿越了餐廳的窗戶飛過夜晚的街道向著更高的夜空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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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這棟房子旁邊的另一棟房子裏,住著Helen女兒的一家。從我坐著的餐廳的窗戶裏可以看到他們家的窗戶亮著的燈光,兩棟房子隻隔著一條通向後院的小路。這樣在夜晚有時就會從那邊傳來說話的聲音。有時是夫妻倆爭吵的聲音。Helen的女兒和她的老公都很年輕,孩子才幾歲大,很可愛。Helen告訴我,當年Benny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到她的女兒。兩人爭吵但多半隻有一個女人在大聲說話,另一個男人通常很沉默,偶爾對質兩句,說話的聲音卻很大,可接下來又不作聲了,一沉默就顯得無聲無息。可有時候那個男人會突然爆發,和那個女人激烈地爭吵起來。這時候他的聲音渾厚,具有一種爆發力,大的嚇人。而這樣吵架就會驟然升溫,那個女的馬上會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她的音量更大,音調更高,尖銳,而且語速非常快,連續不間斷的叫喊著訴說著。這時如果她的老公還繼續爭執,接下來就會變得非常恐怖。那個女的開始歇斯底裏的尖叫、痛哭、大喊,仿佛馬上就要響起砸東西的聲音,撕扯,然後,是一聲槍響。我一直坐在這邊的黑暗裏,閉著眼睛聽著,一動不動,我從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餐廳裏小音箱在看不見的地方依然播放著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有時候我覺得仿佛我是在等待那聲槍響,仿佛那樣我便可以渾身一陣睜開了眼睛。但這時候那個男的突然不作聲了,於是這另一半又一下子變成一個黑洞。隨後就響起孩子的哭聲,那個女人繼續痛哭地大喊一陣也慢慢停止下來。不久那邊就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這時我的小音箱裏的鋼琴聲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它正在變得越來越弱,非常的輕,有些戀戀不舍,像是在白天,一陣看不見的風正反複吹著一張就要被扯破的蜘蛛網,那張蜘蛛網在陽光中伸展開像是從一隻蒼白的手心裏撕下來的一片掌紋,一個淡淡的白日夢。op.111隻有兩個樂章,第一樂章很短,有些不和諧的音符;第二樂章很長。我很喜歡第一樂章裏那些不和諧的聲音,它們是20世紀現代音樂的先聲。聲音具有許多奇妙的屬性,比如不同的聲音可以同時被你聽到辨別出來不相混淆,它們構成了複調音樂的基礎,而文字和影像就不行。另外,當一段音樂結束時,它們也就不存在了。樂譜,CD,黑膠唱片都不是音樂本身,而音樂的本質不過是一種空氣的振動。世界其實可以是一座孤島,而不同的聲音在一起可以同時存在,但絕對不會相溶或相互吸引。在布裏斯班,我不和任何人聯係。在這裏的夜晚我從來沒有說過話。隻要我一個人時,我總會在小音箱裏放著音樂,聲音很小,即便在洗澡時我也在彌漫著蒸汽的浴室裏放著音樂,它們構成了我的世界的一個背景。有時候白天我會看見那邊院子裏一個年輕女人在晾洗好的衣服,或者一個穿著短褲背心的男人低頭除草噴藥,或者提著一支殺蟲劑的噴壺圍著房子尋找螞蟻窩,看到我時我們會相互點點頭,偶爾那個女人晚上會來到我這邊,給我送來一盤她剛炒好的菜,笑容動人,然後就回去了,那個男的從來沒有過來過。有過幾次在星期天,我看見他們一家人外出。這時候那個男的穿著西裝很精神,女的穿一身白紗裙,化了妝,塗著鮮紅的口紅,楚楚動人,而他們的小女兒最興高采烈。兩個人都是南方人,個子不高。在音樂裏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其實人類最早表達感情就是聲音,愉快的,驚恐的,悲哀的,憤怒的,或者滑稽的。那時人類還沒有語言,說不出話來。後來有了語言,再後來又有了文字。文字和音樂完全不同,文字是一種非常孤獨的表達形式,一個字一個字,文字是無聲的,麵對麵的,one by one, face to face。當音樂結束後,我就站起來打開燈,拿著小音箱回到我的臥室裏開始寫作。寫下我心中的那些聲音,把那些重重疊疊的聲音變成碎石頭一樣的文字。我的所有的文字都是我寫的信,一個從來不主動和人聯係的人,一個生活在孤島上的男人,一直在寫信。其實人類最早的文字,就是人類在這個宇宙中孤獨的小島上給世界寫出的第一封信。在那些夜晚,我從來沒有過漫長的夜晚,它們總是太短,小音箱裏依然響著音樂。直到深夜,我放下筆上床睡覺,最後在朦朧中迷迷糊糊的醒來,伸出手吃力地摸索著摸到我的小音箱繼續摸索按下關閉鈕關掉那裏麵的聲音,然後一下就睡過去了。並不總是貝多芬,我也聽流行搖滾和爵士,有一次在迷迷糊糊的要關掉音箱時我仿佛聽到了甲殼蟲的歌,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Mother Mary comes to meSpeaking words of wisdomLet it be。我遲疑的停止了正要按下的手,在困頓裏聽著那歌聲,但我已不能夠,但我已不能夠,然後,就又一次關掉了那裏麵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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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天的夜晚,我們一起聽貝多芬的音樂,我們聽過了肖邦聽過了馬勒聽過了布魯克納聽過了勳伯格聽過了巴托克聽過了亨德爾海頓聽過了舒伯特我們聽過了巴赫,然後我在孤島在我的整個的世界在春夏秋冬的時光裏開始給你寫信,告訴你在下一個冬天,我們將怎樣躺在一起,在夜晚聽夜的寧靜,在白天聽行人從我們的身上走過的腳步聲,聽雪融化的聲音,像春天裏的驚雷,聽草木的根須伸入土壤裏生長的聲音,聽我們彼此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心跳和呼吸的聲音,聽陽光下樹木的陰影落在我們的麵頰上的聲音,那時我們還躺在一起我們一直在愉快的談論著,我們又聽見莫紮特的音樂了,聽見了那音樂的聲音,那聲音裏的安寧,那安寧裏的快樂,那快樂裏的純真,那時候,我們都知道了,美是永存的,於是我們可以就這樣躺那裏,愉快的一直談論下去,手拉手,躺在草地的下麵,植物的根穿過我們,我們一起仰麵看著青草的身影和蔚藍的天空。

 

2017-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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